头疼是从清晨时分开始的。
绵延不断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像有人用长指甲在他头骨内部不断摩擦，一下又一下，带着令人牙酸的闷声。
夏无尽睁开眼，枕巾湿了一片，身下的床单同样被汗浸透，构成一个深色的人形。他翻身拿起扔在枕头旁边的手机，解锁——上午八点半，这对一个凌晨两点才勉强入睡的人来说是个坏消息。
更坏的消息是他的眼前有些模糊，看什么都像谁给他带上了不合适的眼镜，雾蒙蒙的，边缘仿佛尼康佬摄影的目标一般化开。夏无尽不明显的皱皱眉，他并不喜欢这种什么都看不清的感觉。
【当前身体负荷度大约在百分之五十，能力的后遗症尚在可控范围内】
仿佛专门挑在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插话，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的在他脑海中响起。
“知道了。”夏无尽伸手按下开关，头顶的白炽灯亮起，有些刺眼，但此刻他反而凭借这般刺激凝了神，眯起眼，勉强回到了平时的视觉。
不算宽敞的房间内除了衣柜就是一张双人床，床上摆了两个枕头，一个被夏无尽睡的软塌塌的，另一个和新的没什么分别。拉开窗帘是巨大的落地窗，夏无尽在窗前站了一会，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管理局的打卡时间是上午十点，建议在此之前进食】
“闭嘴。”夏无尽的头更痛了。
他盯着窗外，小区内绿化做的不错，这个角度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树。直到缓缓移动的云遮住太阳，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么傻站着没有任何意义，这才走到厨房，像是完成什么必须的程序，打开冰箱，取出家政阿姨昨天提前做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旋转按钮。
已经九点了。无端的，这个想法从他脑海中闪过。
饭菜香很快顺着微波炉门的缝隙传出，再由不断运转的新风系统送出屋外，夏无尽面无表情的盯着微波炉，目光依然涣散。
他一点也不饿，但已经是必须吃饭的时间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饥饿的感觉，或许是产生能力的副作用，或许不是。
时间到了，微波炉停止运转，他取出饭菜。
应该是好吃的，毕竟是家政公司严选的厨师，手艺不会差。
夏无尽强迫性的压着自己吃了几口，味同嚼蜡，再吃几口米饭，耐心完全耗尽。
他将饭菜倒进垃圾桶，不带任何留恋的出门。
————
特勤组的晨会在管理局二楼的小会议室，夏无尽以前来过。
说是晨会，其实也只是每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分配任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当夏无尽踩点走进会议室时，会议桌两侧的位置零星的坐了六七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咖啡的味道，夏无尽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其他人面前的咖啡杯，再想想今天洗脸时镜子里映出的黑眼圈，决定等会去咖啡机里也倒点来喝。
宋乐站在会议桌最上首的位置，手里拿着几张资料，正在和身旁一个扔进人堆中就认不出来是谁的，不太起眼的男子说话。看见夏无尽进来，她示意那个男子稍等，手指向夏无尽：“认识一下新成员，夏无尽。”
那些人的目光顺着宋乐的动作看向夏无尽，或长或短的停留片刻，带着些审视，又不甚在意的收回。没人说话。
【看起来他们不是很欢迎你】
脑内的声音再次响起，机械的腔调中透出些嘲讽，还带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夏无尽没有搭理他，朝宋乐点点头，挑了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
那名男子也找了个位置坐下，宋乐清清嗓子，对着资料开始念任务安排，多数是常规的安保任务和潜入收集材料，念到最后一条时，她顿了顿，抬头环视众人：“昨天晚上，行动组在市区东侧居民区抓捕了几只异种，有一只不太对劲，‘上面’希望我们过去看看。”
“夏无尽，”她盯着夏无尽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他的精神状态，“你和张三一起过去看看，有情况向我报告。”
张三是……？
【抬头】
正当夏无尽试图从资料中找到这个大众名字的拥有者是谁时，脑内的声音又响了，他自然的顺着话语抬头——
那张大众脸看着他，带着温和的笑意。
好吧，这个人和他的名字很适合。夏无尽想。
————
“收容所的位置再居民区外边，有点偏。你不认识路，我来开车。”
张三指尖转着钥匙，领先几步打开车门。夏无尽没有异议，跟在后头不客气的坐进老板位：“麻烦了。”
“职场规则里，这种时候应该坐在副驾吧。”张三将座椅靠背打直，又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随口道。
【他在试探你】
夏无尽面色不变：“张哥，可我听说另一种规则里，副驾可得留给对象。”语罢，干脆看向窗外，一副准备专心认路的模样。
张三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后视镜中冷冰冰盯着夏无尽的眼神收回，仍是那副温和的老好人样。
车果然越开越偏，起初还能偶尔看见公交车站和便利店，彻底离开居民区后窗外的景象只剩下大片的空地，开很久才路过些半拆不拆的建筑楼，建筑外侧覆盖着爬藤植物，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穿越到恐怖游戏里的箱庭世界，怪瘆人的。车轮碾过道路，尘土飞扬。
夏无尽凝视窗外，视线顺着空旷的大地延伸至很远，车内一片沉默。他清楚的知道他们离开居民区并未多久，按照最快的驾驶速度也超不过多少里路，却偏偏给人一种划分出两个世界的错觉。
怪物出现后，人们的日常生活确实受到影响，但官方机构的迅速出手极大程度的保障了大多数人的生命安全，人们按计划集中搬入新建的居民区，在那，她们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自由行动，和过去没什么区别。而这里……夏无尽思考了一会，能形容这里的词只剩下荒凉。
“这边在十几年前就是烂尾楼，那些东西出现之后更没人愿意接手了，才改造成的收容所。”张三打着方向盘，语气不紧不慢，好像只是触景生情，“周围本就没什么人，冷清的很，方便缓冲，也方便隔离。”
【他在安慰你】
脑海中的声音响起：【心理系异能者的常用手段，先降低戒心才好进一步着手】
“也方便那些人在白日底下当个睁眼瞎。”夏无尽冷冰冰的回应，手指轻敲车窗，“你也是心理系异能？”
“……找组长要了我的资料？”对方脸上划过些许不明显的讶异，并没有正面回答。
“第一次来这边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张三轻巧的跳过那个问题，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说，“不过放心，那些人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在说谎】
夏无尽没有回应，眉眼不自觉地紧绷了几分。
又行驶了一段时间，张三在夏无尽问出那个问题后话多了不少，话里话外都试探着获取夏无尽的信息来源。夏无尽保持着冷淡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待车窗外的景象彻底荒芜下去，他们在一处被铁丝网包围的地方熄了火。
有人走来，张三解开安全带，倾身在副驾的抽屉里掏出一本证件，回身降下车窗，配合的将证件递给来者：“王建？好久不见，我接了任务来这边。”
没有多说任何个人信息，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下车吧，前面需要步行。”这句话是对夏无尽说的。
推开车门，冷风立刻顺着外套钻入衣领，这里的铁丝网仿佛不仅隔开了地区，甚至连季节也一并分割。夏无尽拢住外套，瞟了眼铁丝网顶端闪闪发亮的银色石头，冒着冷气。
【你猜的没错，那些石头是用来压低梦兽的感染度的】
脑内的声音像是知道他正在想什么般，低语着。
【这处收容所的安保等级不低，铁丝网和寒霜石只是第一层防护，第二层是现在走在你们前面那个人，别小看他】
【第三层的话……你现在知道了也没用】
夏无尽神色未变，脚步放慢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
地面遍布碎石，鞋底一踩嘎吱响。好在底部由沥青构成，再难走也不会难走多少。张三锁好车，顺手把车钥匙扔进口袋，带着夏无尽跟在被称作王建的人后面。
银白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墙上看不见窗户，只留下一道沉重的大门。
“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位公主。”张三仍是那副半笑不笑的模样。
王建把门推开后没有再进入的意思，站在门边向张三伸出手：“钥匙给我，里面不让带私人物品进去。”
“差点忘了这事。”张三从口袋中掏出刚刚才扔进去的车钥匙，放在王建手中。
————
建筑内部和外部是同样的银白色，不知道是用什么金属覆盖的，一切都散着冷意。冷白的灯管裸露在外，时不时闪烁着，有点像接触不良。再穿过几层生物识别，终于到了放置收容舱的房间，一个研究员早早在此等待。
“你就是小夏？”黑短发的研究员扶了扶眼镜，目光略过张三，在夏无尽身上流连几瞬，“我是宋箫，医疗组的，有事可以来找我。”
“顺便一提，这位可是组长的……”张三插嘴。
“她是她，我是我，没有必要在小夏面前说这些。”宋箫在张三喊出那个称呼前打断，语气平淡，继续说，“时间限制半小时，时间到了会有人把你们带出来，想提前出来的话按房门左侧的按钮呼叫。”
“虽然宋乐说了只让你们两个进去，但房内有监控，小动作还是免了。”
张三点点头，夏无尽也是。
房门关上了。
房内是一个巨大的金属舱，面向房门的地方用特级防弹玻璃做了一个可视面。舱内的梦兽蜷缩在角落，姿态和羊水中的婴儿没什么分别。它的外貌也过分接近人类——褐色的发被不知名的液体打湿，湿哒哒的搭在肩膀上，身形过分单薄，皮肤苍白的像纸。应是被注射了什么药剂，它双眼紧闭着，若忽略长的吓人的指关节，几乎和人没什么区别。
但舱内的环境说明了一切。随着梦兽呼吸间吐出的黑色气体被净化系统抽走，又再次循环注入灰白的催眠雾气，玻璃内壁一次次凝结起晶体，又一次次随着自清洁系统运转而消失。
张三上前几步，凑近玻璃观察片刻，轻敲几下：“看起来它还在挣扎。”
“……就和你昨晚没睡好一样。”
【装的】
脑海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夏无尽不禁开始思考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了。
【这种浓度的催眠雾气顶多让它犯困，小心点】
夏无尽谨慎的上前，盯着那身影片刻。梦兽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手指轻轻抽搐。下一秒，舱体内部的催眠雾气骤然增多，整个玻璃蒙上了一层灰白。
“别靠太近，这种类人型的梦兽，级别一般都不低。”张三像是预料到这种情况，轻车熟路的按了几下身侧操作台上的按钮。
“它醒了。”张三说，笃定的语气。
雾气散开，那双眼睛也睁开了。
竖着的瞳孔漆黑一片，注视着舱外，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
夏无尽的心脏却突然收紧，他下意识后退几步，本能移开视线，却听见脑中的声音冷冷重复——
【看回去，别害怕】
【它只是在和你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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