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泾水解危
八月初四卯时,泾水码头。韦应物(京兆府功曹参军)望着十八匹河曲马拧紧眉头——三日前七个庄稼汉从林惊风手中接过双倍赏钱,千恩万谢而去,如今押船的已换成二十名京兆府衙役,腰间佩带着青铜鎏银漕字牌。九峰骆驼已移交泾阳驿丞,唯余这十八匹战马需要处置。
“拆第三、五、七号船的舱板,留横桁做马栏!”韦应物果断下令,“每船隔出三间,每间留两尺饲草道!”。
三名漕丁应声散开,横刀刀背砸向隔板榫头,木屑混着碎叶飞溅。为首的漕丁老陈懂得船工手艺,刀刃专挑连接隔板的麻纤维绳,“吱呀”声中三块丈长高的隔板倾倒,露出船舱内横贯的三道榆木横桁。他随手扯下腰间皮绳,将横桁间距收紧至五尺,正好容得下河曲马转身。
“把舱底的芦苇席铺在栏下!”韦应物指着第二艘船吆喝,“马粪堵了舱缝要渗水的!”他又敲击舱板示警,“先刷三道桐油灰,再铺芦苇席!”
老陈用横刀削下隔板边角料,在马栏前钉出半尺高的挡粪板——这手船上修舱的活计,正是他在江南漕河跑了十年,见惯了淮南漕船用篾席隔舱的老法子。
第三艘船的改造更见巧思:老陈保留了船尾原有的透气窗,将隔板改作斜顶木栏,既借船身弧度为战马遮风,又让泾河的河风吹过马鼻。
当十八匹河曲马踏着新铺的芦苇走进临时马厩时,马蹄铁与舱板的碰撞声,恰好掩盖了松木夹层里砲车部件的轻响。
“漕船运马虽不合驿道规制,却是最快送到李晟将军手里的法子,也省得它们在陆路上遭贼惦记。”韦应物抚过马臀上的阴文“邠”字烙痕——那是邠州监牧的特有印记。
林惊风道:“好主意!”
二十艘粮船解缆时,船头黄底黑字的“京兆漕运”旗幡哗哗作响,朱雀纹在晨露中泛着湿气。韦应物望着前方,忽然压低声音:“郑叔清在漕司的耳目,怕是早盯着这朱雀旗了……”话尾隐没在船工收帆的号子声里,唯有船舷溅起的浪花,在晨光中碎成点点金箔。
突然,上游漂来一截断木。顾影怜发现两岸芦苇无风自动,十八匹拴在尾船的河曲马焦躁地刨着蹄子。
三艘尖头战船破雾而出,船身蒙着浸过桐油的生牛皮。顾影怜见状,不禁惊异:“这不就是蒙冲舰吗?”她曾参与船博物馆的项目,在文献研究时读到了唐代李筌的《太白阴经》。书中记载了蒙冲舰的构造和用途,称其“以犀革蒙覆其背,两相开掣棹孔,前后左右开弩窗矛穴,敌不得近,矢石难坏”,是一种轻便快速的战船,主要用于快速进攻。
蒙冲舰船头站着一个疤面汉子,腰间挂着一把短刀,看上去十分凶恶。
顾影怜心想,“上次给他留了条命,倒不知悔改。”
京兆府漕船上的一名漕丁,指着疤面汉子道:“那是‘鬼刀’崔九!河朔道上刀下无活口的主儿!”
林惊风笑道:“鬼刀?不过是某家刀下漏网之鱼!”
韦应物手按剑柄,望着前方的蒙冲舰。船首立着的喽啰虽穿着半旧的月白号衣,左襟却没按规制绣漕运使司的朱雀纹——反在领口处绣着极小的狼头暗纹,正是去年冬月河阴仓失粮案的标记。
“是河阴仓的换防守卒。盐铁转运使刘晏大人去年调他们来泾水护漕,没想被黑水盟盯上了调令漏洞。”韦应物目光扫过贼船船头晃动的司农寺火漆令箭,那本是漕运巡检的通行凭证,此刻却成了盗匪登船的幌子。
为首快船甲板上,疤面汉子崔九正把玩着从守卒手中接过的铜钥匙,正是河阴仓特有的 “双鱼纹”舱门钥匙。他腰间缠着的湟水狼皮刀鞘,与号衣上的狼头纹首尾呼应,显是故意暴露身份。
“他们竟能仿造伪造司农寺移文。”韦应物望着贼船桅杆上飘着的撕去朱雀翼的残旗,那旗上新补的狼头纹针脚犹新——这正是黑水盟惯用的“撕官补盗”伎俩。
林惊风道:“河阴仓卒多市井无赖,变节本在情理之中。”
贼船渐近,韦应物清晰看见对方号衣右肩三道青布补丁——那是河阴仓守卒的特殊标记,每修补一次代表调防一地。这些本应守护漕粮的守卒,举着当年领的兵器,向载着军资的漕船扑来。
“挂着京兆府漕旗便是民船?” 韦应物抚过腰间双鲤铜符——昨日加急申领的京兆府紧急公务凭证,“传令!竖起神策军旗号!”
顾影怜望着韦应物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摆,想起他在《逢杨开府》一诗中描述的早年经历...而如今,岁月与战乱的熔炉淬火,将他往昔的疏狂棱角,淬炼成如今心怀万民的深沉。
“放箭!”崔九暴喝声未落,二十支鸣镝已钉入京兆府漕船上的粮袋,粮袋破了洞,粒圆色黄的粟米顺着裂缝流淌。
韦应物振袖高呼:“诸位勿慌!昨夜已遣快马向李将军告急,援兵即刻便至!” 他旋即指挥漕工竖起折叠盾牌 —— 这些平日托载粮袋的榆木厚板,经榫卯暗扣拼接,竟成一道临时城垛。
正调度间,忽有冷箭破风而来,直取韦应物面门。“韦君当心!” 林惊风瞳孔骤缩,身影如离弦之箭掠过甲板,双臂一抄将韦应物横腰拽倒,利箭擦着二人耳畔钉入船舷,箭羽震颤声犹在耳畔。
突然,西岸山道竖起一杆赤底金边的“神策军”字大旗——但见数百玄甲骑兵沿河飞驰,当先大将着乌锤甲配紫袍,正是令吐蕃闻风丧胆的右神策军都将李晟!
韦应物狂喜道:“李将军到了!”他又向漕丁疾呼,“进汧水支流!那边河道窄,蒙冲舰转不开!”
林惊风道:“拆舱板!”只见他跳上以暗藏伏远弩机零件的空心木伪装的舱板,抽出伏远弩三梢筋弦,睢阳血战中磨炼的肌肉记忆瞬间苏醒:三根牛筋绞弦套入青铜弩机,以脚蹬铁环上弦,最后卡入六棱铁矢,旋紧望山刻度。他扣动悬刀,弩箭穿透两名黑水盟刀手的皮甲,余势钉入蒙冲舰舵板。
崔九正要掷出火油罐,第二支弩箭已射碎陶罐,烈焰反倒吞噬自家船帆。
顾影怜站在摇晃的船舷上,试图拉住一匹正欲脱缰跳江的河曲马的缰绳。
林惊风道:“莫管!”他是怕那马把她拖进河了。
顾影怜发现,西岸崖顶突然出现了二三十人,正以木槌夯击埋脚桩,将五架单梢砲深扎入土三尺。
“起梢!”砲长以铁尺重击砲架三声,三十砲手齐吼应和,青筋暴起拽动麻索。五丈长的砲梢被拉成满月,末端皮兜内三十斤石弹随令旗翻落轰然离弦,在汧水上空划出死亡弧线。
首弹精准命中蒙冲舰桅杆基座,木屑迸溅中主帆轰塌;次弹砸穿生牛皮甲板,河水自破口倒灌舱底。船上黑水盟的爪牙和变节的河阴仓守卒弃舰跳水时,崖顶伏弩手以漆木弰测准风偏,五十支透甲箭瞬间封锁河面逃生路径。
崔九正欲潜水,却被林惊风一箭射穿肩胛,由神策军士兵拖死狗般拽上岸。
大历十三年八月初十,汧阳神策军行营。
李晟解下红缨顿项兜鍪,目光扫向帐外被缚的河阴仓叛卒和崔九。“传令!河阴仓卒按《唐律疏议》卷十六,主犯二十人刺配朔方屯田,余者编入苦役营修缮汧水浮桥。”
林惊风闻言颔首:以罪卒充工役,既省民力又赎其罪。
疤面崔九被铁链拖至帐前,其腰间铜牌刻“定远军军器监属吏”——原是郑叔清手下管理伏远弩库房的胥吏。
审讯之下,崔九为求活命,吐露了更多郑叔清指使其勾结黑水盟,盗卖军械部件、以次充好,并利用河阴仓守卒变节者转运赃物的罪行。林惊风将从裴素弦处得到的《邠州布防图》、《军械图谱》和两枚真假弩机枢机样品呈上,并转述了裴素弦的证词。
韦应物指着那枚劣质的青白枢机和图谱道:“此物与图谱记载裴明昭工艺相去甚远,掺入河陇杂铅矿渣,正是裴小娘子所述郑叔清以次充好之铁证!崔九等人供述,与裴小娘子遭遇及物证完全吻合。郑叔清身为定远军军器监监事,监守自盗,栽赃忠良,私通盗匪,泄露军情,罪不容诛!”
李晟面色凝重,仔细查验证物,尤其对比了两枚枢机,又翻看了图谱。他沉声道:“郑叔清乃朔方路节帅(路嗣恭)麾下军器监事,此案牵涉边镇军械重地,干系重大。某虽为神策都将,亦不便越境直接拿人。然此等蠹虫祸国,断不能容!” 他取出一封已写好的信,加盖了自己的右神策军都将印信:“韦参军,你速携此信及所有证物返京,面呈御史中丞李涵!信中已陈明案情及某之所见所获。李中丞刚正,必会立时奏报圣人,请旨严查!某在此稳住泾州局面,静候朝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崔九,“此獠及一干人证,某会严加看管,待三司来人提审!”
韦应物肃然叉手,沉声应道:“晟公钧命,某岂敢怠慢!必当昼夜兼程驰返京师,躬呈证物于李中丞驾前。纵肝脑涂地,亦不负此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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