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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十章 出塞 第三节 圣火囚凰

第三节圣火囚凰

金顶汗帐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缓缓吞噬了咸安公主的翟车和唐使一行。顿莫贺达干那威严的宣告声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感。顾影怜跟随在唐使队伍中,目光扫过那些簇拥在道路两旁、眼神灼灼的回鹘贵族,他们的目光黏在翟车上,如同打量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份值得炫耀的战利品。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牛羊膻气、皮革硝味、牛粪烟熏和浓烈体味的粗犷气息,无孔不入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法则——力量、生存、以及冰冷的实用主义。

唐使团被安置在牙帐外围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几顶厚实的毡帐便是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帐内终日燃烧着牛粪火盆,那独特而浓烈的烟熏味顽固地附着在一切物品上,连同呼吸的空气。饮食是扑面而来的异域考验:大块带骨、烤得外焦里嫩却带着血丝的羊肉,散发着原始而强烈的腥香;酸烈呛喉的“忽迷思”马奶酒,饮下一口便如一道火线灼烧而下,肠胃翻腾;坚硬如石的糜子饼,需费力掰碎泡在滚烫咸涩的奶茶里才能勉强下咽。每一餐都让习惯了中原精细饮食的关播等人眉头紧锁,却也只能强自忍耐。

顾影怜并未过多在意口腹之欲。她走出毡帐,在营地边缘行走,目光沉静地观察着这个即将囚禁咸安公主一生的世界。雪地里,回鹘孩童裹着臃肿的皮袍,脸蛋冻得通红如熟透的沙果,追逐摔打,抓起雪团塞进玩伴脖领,爆发出清脆而野性的大笑,生命力蓬勃得近乎蛮横。健硕的妇女们在羊圈里忙碌,被不耐烦的母马一蹄子踢翻了奶桶,雪白的奶液泼洒在冻土上,瞬间凝结。她们也只是高声咒骂一句腔调古怪的回鹘话,声音粗粝,狠狠拍一下马臀,扶起桶,用粗糙红肿、布满冻疮裂口的手背随意抹去溅到脸上的奶渍,便继续埋头挤奶,动作麻利而坚韧。更远处,一些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女奴,背负着几乎与她们瘦小身躯等高的沉重皮囊,里面装着冻硬的奶块或冰块,沉默地走向冰封的河面,或是费力地劈砍着冻得如同铁块般的木柴。她们手上深紫色的冻疮裂口纵横交错,在寒风中如同婴儿张开的嘴,渗着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机械的劳作。生与死,坚韧与苦难,在这里**裸地交织,没有任何矫饰。公主那华丽的金顶翟帐,在连绵的白色穹庐中鹤立鸡群,更像一座孤悬于茫茫冰海中的琉璃囚笼,隔绝着这一切,也隔绝着故国的温暖。

每当夜幕降临,帐外便传来回鹘人粗犷嘹亮、曲调悠长而苍凉的歌声,如同旷野孤狼的嗥叫,诉说着征战、牧马和失去的爱人。贵族穹帐中宴饮纵酒的喧哗吵闹声浪,混合着皮鼓的闷响,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颤。远处山梁上,真正的野狼对着寒月发出凄厉悠长的回应。还有那永不停歇、刮过帐篷绳索发出的呜咽风声……这些声音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帐内,也钻进帐中人的骨髓深处,提醒着她们身在何方。

关播终日面色凝重,与几位副使关在帐中,反复核对国书副本、礼单以及南归路线。他深知此行任务虽完成大半,但公主真正融入回鹘、两国盟好能否稳固,才是最终考验。他几次想求见公主,都被回鹘礼官以“公主需静心准备大婚,不宜见外客”为由婉拒。他只能从偶尔出入翟帐的唐宫侍女口中,得知公主“饮食尚可,精神尚安”等语焉不详的消息,心中的忧虑如阴云般积聚。他望着金帐方向,喟然长叹:“殿下……望自珍重,莫负圣恩。”

贞元六年(790)三月三日,吉日已至。

清晨,牙帐的气氛便迥异往日。号角声不再是低沉的呜咽,而是变得高亢、急促,穿透云霄,如同出征的战号。皮鼓的节奏更加密集、有力,如同千军万马的心脏在擂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和原始宗教气息的躁动。

巨大的日月祭坛矗立在金顶汗帐前的广场中央。祭坛由巨大的原石垒砌而成,呈阶梯状上升,顶端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圣火盆,火焰呈现出奇异的青白之色,跳跃升腾,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圣火盆两侧,矗立着象征光明的巨大日月图腾,金箔包裹,在火光和晨光下熠熠生辉。祭坛四周,肃立着数十名身着纯白长袍的摩尼教僧侣,他们神情肃穆,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晦涩的祷文,声音低沉悠扬,汇成一股奇特的声浪,带着某种令人心神震慑的力量。广场四周,早已被黑压压的回鹘贵族、武士和部众围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祭坛之上。

顾影怜作为唐使团成员,得以在祭坛外围一处稍高的位置观礼。她身着素净的道袍,在周围色彩浓烈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紧紧锁定在祭坛下方。

牟羽可汗(登里啰汩没密施俱禄毗伽可汗)终于现身。他年约四旬,身材魁梧壮硕,如同人立而起的巨熊,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和征战的痕迹,虬髯浓密,鹰目锐利,顾盼间自有一股剽悍威严。他身着金线织就的华丽王袍,外罩玄色狼皮大氅,头戴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金狼王冠。他在一众贵族和铁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向祭坛,步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最终落在祭坛另一侧。

咸安公主在两名回鹘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向祭坛。她已褪去了大唐的翟衣,换上了一身回鹘式样的嫁衣。朱红色的锦袍上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卷草纹和象征吉祥的鸟兽图案,宽大的袖口和下摆镶着厚实的雪貂毛边。头上戴着一顶极其沉重的金冠,冠上缀满了大颗的珍珠、红宝石和绿松石,冠顶正中,是一轮用纯金打造的、光芒四射的日月合抱图腾——这是摩尼教可敦的象征。厚重的妆容掩盖了她所有的憔悴,只剩下一种近乎完美的、冰冷的艳丽。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缓慢而沉重,如同戴着无形的镣铐。那身华丽到刺目的朱红嫁衣,在苍茫的雪原和粗犷的人群映衬下,像一滴凝固的鲜血,又像一只被强行披上华羽的笼中鸟。

顾影怜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了公主藏在宽大袖袍下、死死交握的双手。她看到了公主眼神深处那片被厚重脂粉和金冠阴影覆盖的、死寂的冰湖。那挺直的脊背,不是威仪,而是绝望支撑的最后一点尊严。

婚礼的核心仪式由拂多诞主持。这位摩尼教的高阶僧官,手持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象牙权杖,站在圣火盆前,宽大的白袍在热浪和寒风中鼓荡,领口袖缘的金色日月纹饰反射着火光,使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神圣的光晕之中。他面容清癯,神情是彻底的淡漠超然,仿佛已脱离尘世。

顿莫贺达干站在可汗侧后方半步,如同磐石,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仪式的进行,掌控着全局。阿波达干则率亲卫精锐,在祭坛外围严密警戒,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的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意外能打扰这场关乎两国盟好的神圣仪式。梅录和通译康氏恭敬地侍立在顿莫贺达干身后。

拂多诞用回鹘语高声吟诵着冗长而庄严的祷文,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神秘的韵律。圣火在他身后跳跃升腾,青白色的火焰映照着他肃穆的脸庞。僧侣们的和声如同潮水般起伏。

仪式的**来临。拂多诞取过一个盛满“圣水”(实为融化的雪水加入香料)的金碗,用柏枝蘸取,口中念念有词,将水珠洒向可汗和公主,象征“圣火与清水的洗礼涤净尘垢”。咸安公主的身体在冰冷的圣水触及时,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失态。

接着,拂多诞亲手将一顶小巧精致的、同样镶嵌日月图腾的金冠戴在公主那顶沉重的大金冠之上。这动作本身并无多少重量,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公主微微晃了一下,脸色在厚重的脂粉下更显惨白。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跳跃的圣火,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躯壳。

“以明尊日月圣光之名,以回鹘苍狼之血为誓,登里啰汩没密施俱禄毗伽可汗与大唐咸安可敦,结为夫妇,天地共证,万民同仰!圣火不熄,盟约永固!” 拂多诞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响彻整个广场。

“圣火不熄!盟约永固!” 顿莫贺达干率先振臂高呼,声若雷霆。

“圣火不熄!盟约永固!” 阿波达干与所有回鹘贵族、武士齐声应和,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鄂尔浑河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无数弯刀被高高举起,在阳光下和圣火映照下,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光森林。

牟羽可汗脸上露出满意的、带着征服者意味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抓住了咸安公主冰凉僵硬的手腕。公主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弦,指尖冰凉刺骨。她被迫抬起头,看向她的“丈夫”——那张粗犷、陌生、带着浓烈体味和酒气的脸。她的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认命的麻木。她如同一个精致的傀儡,被可汗牵着,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刀光中,缓缓走下祭坛,走向那座象征着无上尊荣也意味着无尽孤独的金色汗帐。

顾影怜站在人群中,清晰地看到了公主被可汗抓住手腕时,那瞬间的僵硬和眼中彻底熄灭的光。那空洞的眼神,比任何泪水都更令人窒息。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被献祭的羔羊,披着华美的祭袍,被送上冰冷的祭坛。这场盛大、神圣、充斥着力量与宗教狂热的婚礼,在顾影怜眼中,剥离了所有的华丽外衣,只剩下冰冷的政治交易和一个鲜活生命被碾碎的悲鸣。她仿佛已经预见,公主将在这片苦寒之地,在陌生的丈夫身边,在迥异的习俗和宗教包围中,在无边的孤寂和思乡之苦中,耗尽她漫长而煎熬的一生。她轻轻闭上眼,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逸出唇边,消散在震天的欢呼声浪里,无人听见。

婚礼之后的饯行宴,气氛比之前那次更加微妙。金帐内灯火通明,烤全羊焦香四溢,忽迷思的酒气熏人。回鹘贵族们因婚礼的成功而更加放浪形骸,谈笑声、祝酒声震耳欲聋。牟羽可汗高踞主位,志得意满,搂着身边另一位衣着暴露、眼神妖娆的回鹘宠妃,大口喝酒,大声谈笑。新晋的可敦咸安公主,穿着沉重的吉服,坐在他下首,如同一个华美的摆设。她低垂着眼睑,小口啜饮着杯中物(或许是水),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空洞的平静。只有偶尔,当可汗粗鲁地将酒肉递到她面前,或是宠妃投来挑衅的目光时,她长长的睫毛才会剧烈地颤动一下,随即又恢复死寂。

关播代表唐使团上前敬酒,言辞恳切地再次重申“甥舅之谊,永固盟好”,祝愿可汗与可敦“琴瑟和鸣,福泽绵长”。他的话语在喧嚣中显得单薄而无力。顿莫贺达干代表可汗回应,依旧是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滴水不漏。阿波达干依旧沉默地护卫在侧,目光警惕。拂多诞则已不见踪影,或许已回到他清冷的圣坛。

顾影怜坐在末席,食不知味。她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公主。那挺直的脊背,那空洞的眼神,那隐藏在华丽袍袖下紧握的、毫无血色的手……都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她看到公主在可汗与宠妃调笑的间隙,目光会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掠过唐使团的方向,掠过顾影怜的脸,那眼神里瞬间闪过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无助,和一种濒死般的哀恳。仅仅一瞬,便又迅速垂下,淹没在空洞的平静之下。

宴席终散,南归之期就在明朝。

天光未亮,寒气最重之时。顾影怜避开人群,悄然来到金帐附近一处背风的角落。她知道,公主一定会想办法见她最后一面。

果然,一个纤细的身影裹在素白的狐裘里,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从帐后阴影中闪出。是咸安公主。她屏退了侍女,独自前来。厚重的妆容已洗去,露出底下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冻得发紫。一夜之间,那身大婚的华服似乎已抽干了她所有的生气,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脆弱。

“顾炼师……”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顾影怜快步上前,低声道:“殿下,您……”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责备?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多谢你,顾炼师。这一路……多亏有你。” 公主的目光深深地看着顾影怜,那里面没有了昨日的空洞,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和绝望的托付,“回去禀报父皇……我……我很好。让他……不必挂念。”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挤出来,带着血丝。

顾影怜心头剧震。她明白这“很好”二字的分量,明白这托付背后是何等的沉痛与无奈。公主在用最后一点理智,维护着大唐的体面,也断绝着自己最后的念想。

“殿下……” 顾影怜喉头哽咽,她从袖中又取出一个稍大些的油纸包,里面是她准备的一些驱寒、防冻、安神的药丸和药膏。“这些,您留着。塞外苦寒,务必……珍重自身。” 她将药包塞进公主冰冷的手中。“若……若有万一,或有口信……”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一切承诺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渺茫。

公主紧紧攥住新的药包,仿佛攥住了最后一丝故国的气息。她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在落下之前被她狠狠地眨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结。

“顾炼师,你……”她看着顾影怜清冷而坚韧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羡慕?是悲悯?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你也……保重……”

她猛地转过身,素白的狐裘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走吧。快走。”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也带着最后的、脆弱的坚强。她不再回头,挺直了那纤细得令人心碎的脊背,一步一步,沉重地、孤独地,再次走向那座巨大、冰冷、金光刺目的汗帐。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将被风沙彻底掩埋的尘埃,却带着一种被碾碎后仅剩的、属于大唐公主的、玉碎的仪度。

顾影怜站在原地,看着那白色的身影被金帐的阴影吞没。晨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缓缓抬起手,手中似乎还残留着公主指尖那冰凉的触感。远处,使团拔营的号令声、马匹的嘶鸣声已清晰可闻。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囚禁着故国公主的金色牢笼,又看了一眼远处雪地里,那个依旧在吃力拖拽巨大皮囊、手上冻疮裂口渗血、眼神麻木的回鹘女奴。公主的金冠与女奴的冻疮,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奇异地构成了同一种沉重的注解。

情爱?那是天山绝顶的雪莲,是云端遥不可及的幻梦。这世间绝大多数人,在生存的重轭之下,在身份的藩篱之中,在冰冷而宏大的历史车轮面前,连触碰它边缘的资格都没有。能活着,能清醒地呼吸,能用自己的能力去守护能守护的人,已是命运最大的仁慈。

林惊风温润含笑的面容在她心底清晰浮现,带着往昔的暖意,如同冬日里最后一抹余晖。那痛楚依旧清晰,却不再能将她撕裂,反而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支撑她继续前行的力量。她抬手,用力拂去眼角不知何时凝结的一滴冰晶。

活着,清醒地活着,背负着逝者的念想,继续前行。

她霍然转身,玄色的道袍在塞外料峭的晨风中如墨云般翻卷,步伐坚定地走向使团集结的方向。清瘦孤峭的背影,透着一股斩断过往、直面未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坚韧。雪地上,留下一行笔直向前的足印,深深浅浅,坚定不移地指向南方的归途,指向她必须独自跋涉的、前路未卜的余生。风过旷野,呜咽声里,唯有足下冰雪碎裂的轻响,清晰可闻,如同命运沉重的叹息,也如同她心中无声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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