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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十一章 悟道 第一节 海上仙国

第一节海上仙国

贞元五年(789)夏末,关中平原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尽,顾影怜的身影已如一片孤云,飘离了那承载着太多烽烟与悲歌的土地。她一路东行,马蹄踏过中原腹地千里沃野,城郭相连,人烟阜盛。然而,这份尘世的喧嚣与繁华,却无法掩盖她眉宇间沉淀的霜色与眼底深处的探寻。睢阳的血火,师长的逝去,野草那蓬勃却注定飘零的生命轨迹,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驱使她向那传说中的彼岸前行。

渤海之滨,终于在望。黄河裹挟着万里泥沙,如一条疲惫却依旧狂暴的巨龙,咆哮着冲入这片深蓝的怀抱。咸腥的海风带着湿冷的力道,狠狠扑在脸上,卷起她素色的衣袂。脚下是嶙峋黝黑的礁石,被亿万年汹涌的浪涛冲刷得光滑而狰狞。巨浪排空,轰然撞击在岩壁上,碎成漫天飞沫,又在日光下折射出短暂的虹彩,随即消散,只留下震耳欲聋、永恒不息的轰鸣。极目远眺,海天一色,苍茫浩渺,无边无际的深蓝吞噬了视线,也仿佛吞噬了时间。一种亘古的孤独与壮阔,瞬间攫住了顾影怜的心。

林惊风尸解前那微弱的、却如烙印般刻入她灵魂的遗言,在涛声中愈发清晰——“切记……心与北辰同辉,意随海潮起伏……彼时山门自现……” 北辰,北极星,夜空永恒不动的坐标,象征着她心中那点历经劫难却未曾熄灭的道义微光,那份恒定不移的本心。海潮,这澎湃不息、吞吐天地的力量,则隐喻着生命的呼吸,宇宙的宏大韵律,是“道”在物质世界最直观的显化。她深知,寻找那虚无缥缈、只存在于《列子》典籍中的列姑射山,绝非依靠世俗的地图或航程,而在于内心的澄澈空明,在于自身频率与天地大道的感应契合。

然而,“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的古籍记载,如同眼前这片无垠的海洋,渺茫如烟,令人望而生畏。她沿着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跋涉,风餐露宿,询问着世代与海为邻的渔民。得到的回答,大多是一些支离破碎、玄奥难解的传说:

“仙山?有啊!雾锁云埋,时隐时现,像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非有大福缘、大定力的人,见不着哩!”

“潮水?潮水就是仙山的呼吸!涨潮是吸气,落潮是呼气。灵光?有时月亮正圆,大潮最猛的时候,海天相接的地方,会闪那么一下,比流星还快,眨眼就没了!有人说,那就是仙山的门缝透出的光!”

“心要像海面一样平,像镜子一样亮!不能有杂念,不能有方向,得把自己交给大海,随波逐流!心诚了,感应到了,路自然就出来了!”

线索模糊不清,充满了主观臆想。顾影怜却并未焦躁。穿越以来的经历,早已磨砺出她远超常人的定力。她在海边一处被风浪侵蚀而成的僻静崖洞中暂居下来。洞窟不大,干燥通风,能遮风避雨,更能清晰地听到日夜不息的涛声。

每日,当启明星还在东方天际闪烁,海天交界处刚刚泛起鱼肚白,她便已起身。拂去衣上沾染的夜露微尘,缓步走出崖洞,在一块被海浪打磨得光滑平整的黑色巨礁上盘膝而坐。面朝浩瀚无垠的深蓝,背靠坚实的陆地。她阖上双目,摒弃杂念,运转心法,灵台渐趋空明澄澈。心神内敛,尝试着与夜空中那颗无论斗转星移、始终恒定闪耀的北辰星建立玄妙的联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星辉之桥,跨越万里,连接着她的眉心祖窍。与此同时,她的意念则完全放开,不再抵抗,而是如同最柔顺的丝绸,随着脚下潮汐那磅礴有力的涨落而自然起伏、吐纳呼吸。吸气时,意念如潮水般涌向四肢百骸,充盈丹田;呼气时,意念又如退潮般缓缓流泻,归于足下大地,汇入浩瀚海洋。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潮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顾影怜的心神,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感应与交融中,渐渐沉入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韵律之中。她仿佛不再是一个独立于天地之外的人,而是化作了一滴微不足道却又能折射整个海洋的水珠,融入了这宏大无垠、生生不息的海洋脉动里。她甚至能“听”到海浪拍岸时蕴含的古老节奏,能“嗅”到深海之下涌动的冰冷暗流的味道,能“触摸”到海风掠过洋面时留下的无形轨迹。在这种状态中,她的心神全然浸淫于天地韵律,竟连饥肠辘辘的生理感知都化作了潮汐般的起落,于浑然忘我的共振里,彻底消融了对进食的欲求。

一日黄昏,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熔化的金球,缓缓沉向海平线,将天空与海洋都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色。万顷波涛被点燃,跳跃着、涌动着,铺开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碎金碎银。顾影怜静坐于一块探入海中的嶙峋礁石顶端,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忽然忆起《易经》中 “圣人设卦观象” 的玄奥,何不借算卦之术叩问天地机锋?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三枚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开元通宝,置于掌心,合十默祷片刻,随即手腕一扬,将铜钱撒落在膝前平整的礁石面上。如此反复,连掷六次。

每一次铜钱落下的清脆声响,都仿佛敲击在她的心弦上。当最后一次铜钱落定,卦象已然清晰显现——**临卦(?)。

卦象:兑(泽)上,坤(地)下。泽上有地,地临于泽。象征督导、临近、以大临小,居高临下,亲临其境。

卦辞: “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大为亨通,利于坚守正道。但到了八月可能有凶险。

《彖》曰: “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临卦,阳刚之气逐渐增长。喜悦而柔顺,阳刚居中而有应合。大为亨通而守持正道,这是天道。至于说八月有凶险,是因为阳气盛极而衰,消退的日子不久将至。

《象》曰: “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大泽之上有大地,象征“临”;君子因此要费尽心思地教导百姓,以无边的仁德容纳保护民众。

顾影怜凝视着礁石上铜钱构成的卦象,心念如电光火石般急速转动:

1. 泽上有地(兑上坤下):这不正是“海(泽)上有山(地)”的绝妙象征吗?列姑射山,正是传说中悬浮于大海之上的仙山!这分明是目标已然临近的强烈征兆!

2. 临:“临近”、“亲临”。卦名直指核心,预示着她即将真正接近、甚至亲身抵达那追寻已久的目标。

3. 元亨利贞:此行大吉大利,前提是必须坚守正道,不可有丝毫邪念或投机取巧之心。

4. 至于八月有凶: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警示!暗示着即便是仙境般的“完美”之境,也并非永恒无瑕,可能存在着时限、隐患或内在的消长规律,提醒她保持清醒。

5. “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君子当以无穷无尽的智慧去思考教化,以无边无际的胸怀去包容保护万民。这宏大的意境,与她内心深处那“欲涤荡尘世污浊,创一光明世界”的宏愿隐隐相合。同时,它也似乎在启示她,真正的“改变”之道,或许就蕴含在这种持续的教化与包容之中,而非一蹴而就的颠覆。

此卦一出,如同在重重迷雾中骤然点亮了一盏明灯!顾影怜心中豁然开朗,连日来沉浸于海潮韵律中的那份模糊感应,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她确信,列姑射山就在这片看似无垠、实则已与她心神相连的海域附近,而且,那扇通往仙境的大门,开启的机缘就在眼前!

次日清晨,海况突变。浓重如牛乳般的海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吞噬了天空、海洋与陆地。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茫茫,视野不出十步。礁石、海浪、远处的山峦轮廓,尽数消失。唯有脚下嶙峋的触感和耳边永不止息的涛声轰鸣,提醒着她尚在尘世。这浓雾,隔绝了凡俗的感官,却仿佛为灵性的感知打开了通道。

顾影怜没有丝毫犹豫。她遵循着《易经》临卦的启示和林惊风遗言的指引,将心神再次与那虽不可见、却永恒存在的北辰紧紧相连。意念则完全放开,不再试图掌控方向,而是如同水母般随波逐流,随着脚下潮汐那宏大而规律的呼吸——涨潮的推力、退潮的吸力——自然地起伏、调整步伐。她摒弃了所有的方向感,将自己彻底交给了这种内在的、源于天地韵律的牵引。

脚下的路极其难行。这里已是临海山脉延伸入海的末端,怪石嶙峋,犬牙交错。湿滑的海苔覆盖着岩石表面,尖锐的牡蛎壳如同天然的刀锋。她只能凭着灵觉的指引,在浓雾与险峻的岩脊间小心翼翼地挪移、攀爬。海风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呼啸,巨大的浪涛在下方看不见的深渊中猛烈撞击着岩壁,轰鸣声震得脚下的岩石都在微微颤抖。浓雾不仅遮蔽了视线,也扭曲了声音和距离感,更增添了几分未知的凶险。然而,顾影怜的心境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专注。她的灵觉在这特殊的“屏障”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能清晰地感知到雾气中水汽的流动,岩石缝隙间微弱的气流,甚至海风掠过不同形状礁石时发出的细微呜咽。

不知在浓雾与险礁中跋涉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当她奋力攀越一处近乎垂直的、被海浪侵蚀得如同刀削斧劈般的海蚀崖壁时,一股奇异而磅礴的能量波动,如同在绝对寂静的深潭投入万钧巨石,骤然在她高度凝聚的心湖中猛烈荡开!这股波动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浩渺如星空,亘古如大地初开,带着一种超越凡尘理解的生命韵律。它并非狂暴,而是深沉、博大、充满生机,却又带着非人间的空灵。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这股波动,与她心中反复揣摩的《易经》临卦所蕴含的“泽上有地、临近亲临”的意境,以及林惊风遗言中“心与北辰同辉,意随海潮起伏”的指引,产生了强烈无比的共鸣!仿佛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锁孔。

指引!这就是指引!顾影怜精神大振,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她不再理会脚下道路的艰险,全神贯注地循着这股磅礴灵气波动的源头,在浓雾与嶙峋怪石间奋力穿行。那波动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最终,她停驻在一面高耸入云、几乎与海面垂直的巨大绝壁之下。这绝壁仿佛是大地的尽头,直插深海。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滑油亮的深绿色海苔,更有无数粗壮虬结的古老藤蔓从崖顶垂落,如同巨神的发辫,在雾气中随风轻轻摇曳。那股撼动心神的灵气波动,正是从这绝壁深处,透过厚重的岩石和海苔藤蔓,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在此地达到了顶峰。

她强抑住激动,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垂落如帘幕的粗壮藤蔓。藤蔓入手冰凉坚韧,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岁月的沧桑。就在藤蔓之后,紧贴着潮湿冰冷的岩壁,一道极其隐蔽、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的天然石隙,赫然显露出来!石隙深邃,向内望去,并非黑暗,而是一片柔和、纯净、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的乳白色光芒,如同实质般流淌出来,将洞口附近的海雾都驱散了几分。

山门!这就是山门!顾影怜深吸一口带着浓郁海腥和苔藓清冷的空气,胸腔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她没有丝毫犹豫,收敛心神,侧过身体,小心翼翼地挤入那道狭窄的石隙。石壁冰凉刺骨,触手却奇异地带有一丝温润的玉感,仿佛蕴含着某种能量。石隙内部并非直道,而是蜿蜒曲折,仅能容人勉强通过。她摸索着向内行进,不过深入数丈,前方豁然开朗!

当顾影怜一步踏出石隙的瞬间,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柔韧的水膜。眼前骤然开阔的景象,让她这位历经生死、见惯世事的女子,也瞬间震撼得失语,几乎忘记了呼吸!她不是踏上了另一片土地,而是仿佛一步跨入了传说中的画卷,一个只存在于道家典籍最深奥篇章和远古口耳相传神话中的——“完美”世界!

列姑射山,并非矗立海中,而是悬浮其上!她此刻立足之处,是一片广袤无垠、难以想象其边际的陆地。但这陆地并非扎根海底,而是被一种无法理解的伟力托举着,悬浮在深蓝色的浩瀚海洋之上!从她所处的边缘地带向下望去,能看到陆地底部并非泥土岩石,而是某种巨大无比、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半透明结晶状基座,如同倒悬的冰山,深深没入下方翻涌的海水之中。海水拍打在结晶基座上,激起雪白的浪花,却无法撼动这悬浮之陆分毫。基座的光芒透过海水,将附近海域映照得一片通透澄澈,可以看到各种奇异的、散发着微光的鱼群在下方悠然游弋,巨大的、形态优雅如绸缎般的透明水母缓缓飘荡,甚至能看到一些体型庞大、外壳如同宝石般瑰丽的贝类生物吸附在结晶壁上。整座悬浮之岛,如同镶嵌在深蓝绒布上的一块无瑕美玉,散发着永恒宁静的光辉。

岛上景象,更是颠覆了她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光线是这里最不可思议的存在。它无处不在,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既非日光的炽烈灼热,也非月华的清冷孤寂,更非尘世雾霭的朦胧不清。它柔和得如同晨曦初露时最温暖的金辉与暮霭沉降时最宁静的蓝紫完美交融后形成的温润玉色。万物在这光线下都没有影子,仿佛自身就是光源,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生命微光。行走其间,如同沐浴在永恒温润的玉髓之中。

抬头仰望,天穹并非尘世的湛蓝或深邃,而是一片温润无瑕、散发着恒定清辉的玉璧之色,如同用整块顶级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浑然一体,不见丝毫云翳。空中根本看不见具体的日轮或月轮,但这温润清辉永恒普照,没有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没有四季轮转的痕迹,一切都沐浴在这恒定、均匀、滋养万物的光明之中。时间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昼夜更迭的意义。

这里的温度恒定得如同被最精妙的法则所控制。温暖如人间春末夏初最宜人的时节,微风永续,轻柔地拂过面颊,带着草木特有的芬芳与湿润水汽的清新,却丝毫不会带来寒冷或燥热。草木葱茏到了极致,叶片饱满翠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繁花似锦,处处绽放着生命最饱满、最完美的姿态。没有枯黄的落叶,没有凋零的花朵,仿佛生命在此刻被凝固在了最鼎盛的瞬间。溪流清澈见底,潺潺流淌,水声悦耳如琴筝,触手温凉如玉髓,不冰不烫。

空气中永远蕴含着恰到好处的湿润。时有极其细密、几乎难以察觉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这雨丝细如牛毫,轻若鸿毛,落在皮肤上,沾衣不湿,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凉感。它们均匀地洒落,滋润着每一片舒展的叶脉。而那永续的微风,便是这方天地唯一的“风”,它不增不减,不疾不徐,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呼吸,只负责传递芬芳与湿润,绝不带来一丝破坏。

生命在这里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谐、丰饶与……静止的完美。草木枝头挂满了累累果实,沉甸甸地低垂着,色泽鲜艳诱人,散发着纯粹自然的甜香,却不见任何鸟兽啄食的痕迹。禽兽悠然自得到了极致:成群的鹿,皮毛光滑如最上等的锦缎,在如茵的草地上安静地低头食草,动作缓慢而优雅;羽毛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鸟雀,在缀满了奇异花果的枝头上婉转鸣唱,声音纯净空灵,如同天籁之音,却不见它们相互争斗或捕食;溪水中,各色游鱼清晰可见,鳞片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姿态悠闲地摆动着尾巴,对岸边的生物毫无戒心。整个生态圈,不见任何捕食、争斗、厮杀的痕迹,一切生灵都遵循着一种最原始、最和谐的共生韵律,仿佛饥饿、恐惧、竞争这些概念从未存在过。它们只是“存在”着,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这里看不到人间阡陌纵横的农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自然生长、如同精心规划般的奇异谷地。谷物形态更似传说中的“嘉禾”,植株异常高大,茎秆如同翠玉雕琢,穗粒饱满得近乎透明,沉甸甸地弯向大地,散发着金玉般的温润光泽。无需农夫播种,无需耕牛犁地,无需镰刀收割。它们遵循着一种无声的法则,自然地生长、成熟、孕育新的种子、再次生长……循环往复,永无匮乏,永无荒年。

脚下的土地肥沃松软,呈现出深沉的玄黑或温润的赭黄。踩上去如同踏在最上等的绒毯上,一股温润滋养的力量仿佛能透过足心,源源不断地渗入体内。偶见人影,皆身着样式极其古朴、材质似麻非麻、似丝非丝的素色长衣,宽袍大袖,没有任何纹饰。他们的身形颀长匀称,比例完美得如同造物主最得意的作品,肌肤莹润如玉,不见丝毫瑕疵。面容平静无波,无悲无喜,眼神清澈如同初生的婴儿,纯净得不染尘埃,却又深邃如同蕴含了万古星空的古井,深不见底,却毫无波澜。没有交谈的声音,没有劳作的景象,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外露。他们或独自静坐于溪边光滑如玉的奇石之上,闭目如同入定,呼吸悠长缓慢,仿佛与溪流的韵律融为一体;或缓步于林间花下,每一步都踏得极其舒缓、自然,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身体的摆动与衣袂的飘拂都完美地契合着那永续的微风和草木的摇曳,真正达到了“形如处女,心如渊泉”的至境。他们与环境融为一体,本身就是这“完美”画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顾影怜漫步其间,身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消融的安宁祥和。连日奔波的疲惫、尘世的纷扰喧嚣、内心的挣扎求索,仿佛都被这纯净无瑕、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天地灵气温柔地洗涤一空。灵魂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只留下一种空明澄澈的宁静,仿佛回归了母体。这就是《列子·黄帝篇》中描述的“华胥国”、“古莽国”,是道家理想中“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至德之世”!

她信步而行,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却沛然的灵气吸引,来到一处氤氲之气尤为浓郁的所在。这里仿佛是整个悬浮仙境的灵枢。一株巨大无朋的灵芝生长在此,芝盖层叠如帝王华盖,直径逾丈,色泽温润如玉,呈现出一种深邃而高贵的紫金色,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晕。一股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灵魂深处尘埃的异香,幽幽弥漫开来,闻之令人心神俱醉。灵芝旁,一块天然形成的温润白玉台,如同大地温养出的宝座,散发着宁静的光泽。

玉台之上,端坐着一位“人”。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容颜之俊美,已非人间词汇所能形容,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是“完美”这一概念的终极具象化。肌肤晶莹剔透,在永恒玉光下隐隐有温润宝光流动;眉目如画,双眸紧闭,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无影的清辉下投下淡淡的弧形阴影,更添几分神秘。他身着一袭最简单的素白麻衣,赤着双足,姿态自然随意地盘坐着,却蕴含着一种无法言喻、浑然天成的和谐与完美。最令顾影怜心神悸动的是,他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强大威压或能量波动,反而像是一个巨大的“空”,一个与整个列姑射山完美融合的“节点”。仿佛他就是这片悬浮仙境意志的延伸,此境即是他,他即是此境。他无需饮食,每一次极其悠长缓慢的呼吸(吸气绵长如海纳百川,呼气细微如春蚕吐丝),都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天地间最精纯、最本源的“精气”。吐纳之间,连周围柔和的光线都随之产生微不可查的荡漾涟漪。这正是《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所载:“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的真人境界!是超越了凡俗生死的存在!

顾影怜屏息静气,如同朝圣般,恭敬地站在数丈之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惊扰了这份亘古的宁静。

然而,一个空灵、平和、仿佛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心灵最深处悠然响起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远客至此,历尽红尘劫波,见吾境之‘完美’,心中可有惑?”

顾影怜心中一震,旋即深深一揖,行以道门弟子觐见祖师的最敬之礼,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晚辈顾影怜,蒙先师林惊风遗泽指引,历经艰辛跋涉,方得侥幸入此无上仙境。此境之玄妙,远超典籍记载,阴阳调和,四时如春,万物和谐共生,无灾无难,无垢无尘,堪称至善至美之‘完美’具现。然晚辈心中确存一大惑,如鲠在喉:此等无上乐土,为何不能推及于红尘浊世?若世间亿万黎庶苍生,皆能远离战火饥馑,生老病死之苦,居此无争无扰、永恒安宁之境,岂非万世太平,永绝人间苦厄?此乃晚辈毕生所求,亦是先师未竟之宏愿,恳请真人解惑!”

那少年模样的真人依旧闭目,面容无波无澜,如同亘古不变的玉雕。心灵之音却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汝观此境中之生灵,草木、禽兽,乃至吾辈,与汝自身,与那红尘奔波劳碌、喜怒哀乐之人,有何根本不同?”

顾影怜闻言,心头一凛。先前她被这仙境的整体和谐与宁静所震撼,此刻经真人提醒,立刻凝神,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些缓步林间或静坐溪畔的身影。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更加深入。

细节在她眼前放大:

一位缓步于花树下的男子,脚步轻盈得如同不沾地,每一步踏出,距离分毫不差,节奏恒定如一。他路过一株低垂着奇异浆果的灌木,果实饱满欲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的目光清澈如水,平静地扫过浆果,如同扫过一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丝毫停留,没有丝毫采摘品尝的**。他只是按照某种既定的韵律,继续前行。

溪边静坐的一位女子,闭目凝神。一只羽毛如同彩虹织就的美丽小鸟,好奇地落在她膝头,歪着小脑袋,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女子面容平静,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小鸟鸣叫几声,似乎也觉得无趣,振翅飞走了。女子依旧静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没有好奇,没有喜悦,没有一丝被打扰的情绪。

更远处,两个身影在一处开满奇异花朵的缓坡上“相遇”。他们身形完美,衣着古朴。目光在空中交汇,清澈见底,却空洞无物。没有微笑,没有颔首,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丝探究或回避的眼神都没有。如同两尊完美的玉像被放置在了同一个空间,彼此视若无睹,各自沿着既定的、永不相交的轨迹,平静地走开。没有交流的需求,没有社交的概念。

她瞬间明悟,一股寒意伴随着巨大的失落感从心底升起,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们……无欲无求,无知无识?摒弃了所有‘心念’与‘智识’?如同……精致的草木?” 她终于看清了那份“心如渊泉”下的空洞,那“形如处女”背后的机械性。完美躯壳之内,是彻底沉寂的灵性。

“然也。”真人的心灵之音似有若无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如同最细微的清风吹过冰冷的玉罄,带着一丝亘古的苍凉,“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

真人继续道,声音如同阐述着宇宙最根本的法则,宏大而平静:“汝观此境,阴阳并非不存,而是其运行已被臻至一种‘大定’之境。此悬浮之陆,乃上古大能以无上伟力,截取天地间一缕精纯至极的‘中和’之气,辅以玄奥法则构建而成。其环境法则,已被强行调和、固化,如同将沸水瞬间凝结成永恒的冰晶,隔绝于外界的寒暑燥湿、日月轮转。风雨自均,四时如春,万物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此非天道自然之常,实乃‘人为’所铸之‘永恒囚笼’。维系此等‘完美’的根基,便在‘绝圣弃智’四字真言——强行摒除一切后天滋生的智巧、分别之心、七情六欲,将生灵之灵性,强行‘归零’,压回至那婴儿未孩、混沌未开的‘先天一炁’状态。使之与草木同呼吸,与顽石共命运,无知无识,无思无虑,方能与此等凝固的、非自然的‘完美’环境达成绝对和谐。此乃灵性之寂灭,换取环境之永固。”

“然,人世间则截然不同。人,乃天地阴阳□□、五行精气运化所钟之灵长,其存在之本源,便是阴阳激荡、五行生克所催生的‘情’与‘识’!此情此识,乃生命之火,创造之源,亦是痛苦之根,烦恼之始。它使人能感四时之变,悟生死之理,明得失之机,生爱恨之念。此情识,即是人身小天地内‘阴阳消长’最直接、最活跃的显化!”

“正因人身小天地内含此不息之阴阳消长(情识涌动),其身亦必然与外界大天地之阴阳消长(生老病死、寒暑交替、盛衰轮转)紧密相连,同频共振。此乃‘天人相应’之根本法则,无可违逆。生、老、病、死之自然轮序,得、失、离、合之悲欢际遇,非是诅咒,实乃人身小宇宙与天地大宇宙和谐共鸣之必然显现!这看似充满‘缺陷’的历程,恰恰是红尘浊世生机勃勃、万象更新、文明繁衍之不竭源泉!是智慧火花碰撞、道德力量彰显、生命意志升华的宏大舞台!若强行斩断此情识,使人如列姑射生灵般归于混沌寂灭,则非‘成人’,实为‘灭人’——灭其灵性之火,毁其存在之根,徒留一具与草木无异的空壳。此等‘完美’,于生人何益?岂非画地为牢,自绝于造化洪流之外?”

真人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顾影怜心中对“完美世界”的幻想蓝图,揭示了其本质是生命的坟墓。

真人的声音微微一顿,如同洪钟大吕,直接敲击在顾影怜灵魂的最深处:“再者,无阴则阳孤,无缺则全伪。此境永恒温暖如春,故生灵亦无对酷寒凛冽之恐惧,更无劫后得暖之珍视与感恩;此境永无灾厄病痛,故亦无对平安康泰之庆幸与守护之心;此境无生离死别,故亦无久别重逢之狂喜与相依相守之刻骨温情。此间生灵,心如止水,不起微澜;形如槁木,失却鲜活。他们失却了生命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失却了在困厄危难中砥砺精神、磨砺意志的坚韧,失却了在无边黑暗中追寻光明、点燃希望的勇气,失却了在残缺与遗憾中体悟圆满、珍惜当下的深刻。此等‘完美’,不过是一潭无波无澜、无生无死、万古如一之‘死水’。而汝所厌弃之红尘‘缺陷’——战乱、饥荒、病痛、离别、不公、**、挣扎——恰是这潭死水所缺失的、最宝贵的精髓!那奔涌不息、泥沙俱下的生命之流!那在矛盾冲突、变化挑战、痛苦磨砺中迸发出的顽强生机、无限可能与不朽创造!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上苍所创之真正完美,非无瑕之玉璧,而正是这阴阳相生、祸福相依、盛衰轮转、在永恒的矛盾与变化中奔流不息、化育万物的‘造化洪炉’本身!完美,在于‘道’的运行不息,在于这动态平衡、生生不息、永不停滞的宇宙法则,而非某个静止不变的‘终点’或虚幻的‘乐土’。”

顾影怜如遭九天雷霆贯体,浑身剧震,踉跄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灵魂深处那层最后的、对“完美彼岸”的执着迷雾,被这振聋发聩、直指本源的大道真言彻底劈开、涤荡一空!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

她懂得了林惊风 —— 当睢阳那场尸山血海的炼狱惨状刻进骨髓,纵是遁世归隐于苍冥山雾,他手中捣药的杵臼里仍舂着人间疾苦。他终究未将自己封入药炉青烟,先是以丹丸济世活人,其后携她走出苍冥山云,为裴素弦之父力证昭雪,于长安朱雀街悬壶问病,在烽烟乱世间守护巷陌邻里,更随仪仗护送咸安公主远嫁回鹘和亲。原来真正的“道”从不在无尘的彼岸仙境,而在红尘的苦难里淬炼救赎 —— 在那些痛彻肺腑的瞳仁深处,在千万颗于绝境中渴求生机的心脏搏动之间!

她懂得了野草为何能在那个充满风沙侵袭、生存危险、世俗偏见与生离死别的“缺陷”世界里,活得那样光芒四射、自由洒脱、如同一株在绝壁上怒放的野花——因为她拥抱了生命的真实与不完美,在抗争命运、自主选择、体验悲欢的过程中,绽放出了最本真、最璀璨的自我!

她更懂得了自己一路追寻至此的意义——并非为了寻找一个可以逃避现实、安享永恒的乌托邦仙乡!而是在这充满挑战、不公、痛苦、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与生机的现实洪流中,以有为之身(积极行动),行无为之志(顺应天道)!尽其所能,护持心中那一点如同北辰般恒定不移的道义微光与希望之火,去体验、去承担、去创造、去感悟这奋斗、挣扎、连接、失落、获得、觉悟的生命过程本身的壮阔、真实与深刻!这充满“缺陷”的红尘浊世,正是上苍最宏大、最精妙、最富创造力的杰作——一个在永恒变动与矛盾冲突中,依然能保持蓬勃生机、孕育无限可能的、动态的、鲜活的“完美”!

就在顾影怜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准备向真人拜谢辞行之际,那闭目如亘古雕塑的少年真人,心灵之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仿佛看透了她灵魂最深处的烙印:“汝心有宏愿,欲涤荡尘世污浊,创一光明完美之新天。此念虽执,根植于悲悯,亦是道种萌发,非恶念也。吾可借汝一观‘改变’之究竟,以全汝道心,令汝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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