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尽头，她们寻了一处天然形成的山壁凹陷处作为今夜宿营之所。背后是坚实的岩石，前方视野开阔，既能避风，又便于警戒。
卫夙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燃起篝火，跳动的火焰很快驱散了野外夜间的寒凉，也将这一小方天地与外面无边的黑暗隔绝开来。
夜空是沉静的墨蓝色，星河低垂，碎钻般的星子清晰可见，无声地俯瞰着苍茫大地。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成为这寂静夜里最生动的音符。
火光映照下，卫夙依旧抱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赤霄剑，坐在靠近外侧的位置。但与往日那全然如同拉满弓弦般的紧绷不同，今夜她的坐姿里，似乎融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因白日里那片刻宁静夕阳与无言默契而带来的松弛。
林飞雁坐在火堆另一侧，抱着膝盖，感受着火焰传来的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平静。不再是初同行时的冰冷对峙，也非遇险时的紧张焦灼，而是一种……仿佛湍急河流暂时流入平缓地带般的、安静的共存。
白日里官道上被拉长交叠的影子，古树下不言而喻的休憩，风来时那不着痕迹的遮挡，这些细微的碎片，似乎在夜色中悄然汇聚，酝酿着某种变化。
林飞雁望着跃动的火苗，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夜风拂过琴弦，柔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小时候……身子比现在更差些。常常只能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鸟儿飞过，看着其他孩子在山林间奔跑嬉戏。”
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丝淡淡的、对寻常童年的怀念，“很羡慕。”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火焰上，仿佛在对着火光倾诉：“后来，知道了《幽明录》，知道了守护者的责任……有时候，也会觉得孤独。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又能改变什么。”
她坦诚地展露着自己的脆弱与迷茫，没有掩饰那份因宿命而生的重压。
随后，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卫夙被跳跃火光勾勒得少了几分锋利、多了几分朦胧柔和的侧脸上。她的眼神清澈见底，不含丝毫试探与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理解的温和。
“卫姑娘，”她的声音更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斩妖？除了‘妖皆当诛’，可还有……其他缘由？”
这个问题，比以往任何一次关于理念的争执都走得更远。它越过了行为准则的辩论，直接探向了支撑这准则背后的、那片被血色与冰雪覆盖的情感荒原。
卫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瞬间僵硬。环抱赤霄的手臂下意识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总是冰封着的眸子骤然锐利，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携着凛冽的寒意猛地射向林飞雁！
空气中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冻结，熟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冰冷再次弥漫开来。那已到唇边的、带着锋芒的斥责或冰冷的拒绝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当她凌厉的目光，撞上林飞雁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没有怜悯，甚至没有试图说服她的意图，只有一片如同秋日静湖般的、映照着火光与她身影的、纯粹的理解与包容——她喉咙里那冰锥般的话语，竟奇异地哽住了。
篝火持续散发的温暖包裹着她，夜晚的宁静拥抱着她，而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刚刚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展露了自身的“弱”与“惑”。
这一切，像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在她内心那堵用仇恨与痛苦筑就的、坚不可摧的冰墙上，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低鸣。
这沉默漫长而沉重，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卫夙转开了头，将目光重新投向篝火光芒无法照亮的、深邃无边的黑暗。
她的侧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孤峭，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启的生锈门轴，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的痛苦：
“我见过……妖物带来的……最彻底的毁灭。”
她没有说是什么妖物，没有描述那毁灭的具体景象，没有提及家族的惨嚎与冲天的火光，更没有透露自身被那毁灭之力侵蚀的秘密。
这短短一句话，像一块被强行从旧伤疤上撕下的、带着血肉的痂，已是她此刻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坦白与敞开。
然而，这句话里所蕴含的、那种天地倾覆、一切珍视之物被碾为齑粉的绝望与悲恸，却沉重得让林飞雁瞬间窒息。
林飞雁的心被狠狠揪紧。
她没有追问“在哪里？”“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她甚至没有出声安慰。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用她全部的感受力，去体会那句话背后所承载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与由此滋生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
她轻轻地、几乎如同叹息般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在篝火的噼啪声中，她用低得近乎耳语，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那一定……非常痛苦。”
没有评判，没有说教，没有试图用“并非所有妖都如此”的道理去稀释那份仇恨。
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共情与接纳。
承认那份痛苦的存在，理解那份痛苦的深刻。
这一句简单的理解，如同温热的泉水，流入卫夙冰封的心湖。
她没有回应，依旧望着远处的黑暗，但林飞雁清晰地看到，她那始终紧绷如岩石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地放松了一丝。
她们依旧各自坐在原地，隔着跳跃的火焰，但某种无形却坚实的东西，在这一刻，于寂静中悄然建立。
她们共享着这份沉重的沉默，然而这沉默，却比以往任何一次言语交锋，都更让她们接近彼此内心那片不为人知的荒原。
夜深露重，林飞雁终是抵不住连日奔波与心绪起伏带来的疲惫，抱着膝盖，头无意识地微微偏向卫夙所在的方向，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均匀而轻浅，睡颜在火光下显得安宁而脆弱。
卫夙没有挪开位置，也没有将她推开。
她抬起头，望向夜幕中那条横亘天际的、璀璨而冰冷的银河。
林飞雁那句“非常痛苦”，如同山谷回音，在她空旷的心间反复回荡，激起细微而陌生的涟漪。
许久，许久。
她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迅速消散在夜风里，未曾留下任何痕迹。她俯身，拾起一根干燥的柴薪，动作轻缓地添入火堆之中。
篝火“噗”地一声，燃烧得更旺、更明亮了些，温暖的光晕扩大了一圈，将沉睡的林飞雁更紧密地笼罩其中，也驱散了更深露重的寒意。
夜色依旧深沉如墨，万籁俱寂。
但在某些看不见的深处，那冻结了太久太厚的冰层，已然被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暖流击中，开始了无人知晓的、缓慢而坚定的消融。
这次始于篝火旁的“夜话心声”，并未立刻化解根深蒂固的理念分歧，却为她们被迫同行的关系，注入了第一块名为“理解”的、至关重要的基石。
这颗深埋的种子，将在即将到来的古镇风波中，悄然生根，孕育出超越预期的信任与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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