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乳白色的轻纱,缠绵地笼罩着这座典型的江南水乡。
当林飞雁与卫夙踏着被露水濡湿的青石板路,正式步入古镇时,一幅与之前山野寂寥截然不同的生动画卷,在她们眼前徐徐展开。
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地依偎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两旁。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石拱桥如彩虹卧波,连接着两岸的人家与街市。清澈的河水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艘乌篷船悠然滑过,船桨欸乃,荡开圈圈涟漪。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新、早点铺子传来的食物香气,以及若有若无的花香。吴侬软语夹杂着市集的喧嚣,从四面八方涌来,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温柔而繁华的背景音。
林飞雁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对这宁静秀美景色的欣赏与一丝久违的放松。这水乡的柔美,仿佛能涤荡旅途的尘埃与疲惫。
然而,走在她身侧的卫夙,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这繁华与热闹,在她眼中意味着人多眼杂,潜在的危险如同水底的暗流,难以察觉却无处不在。
她本能地靠近了林飞雁半步,那抹红色的身影以一种更具保护性的姿态,将素白的林飞雁半掩在身后,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往来的人群与每一个临街的窗口。
两人寻了一处临河的茶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稍作休憩,也便于观察。清茶的氤氲热气尚未散尽,邻桌几位本地茶客的闲聊声,便伴随着窗下潺潺的水声,隐约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西头那个云画师,近来可是不得了喽!”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说道。
“可不是嘛!都说他画了一幅美人图,那画上的美人儿,啧,跟活了似的!看一眼就挪不动道儿!”另一人接口,语气里充满了惊叹与猎奇。
“何止是像活的!”最初那人压低了声音,却更显引人入胜,“都说……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画上的美人儿,会……会走下来!陪着云画师说话解闷呢!”
“哎呦,这可是‘画仙’显灵啊!云画师这是走了什么大运……”旁边的人啧啧称奇,言语间大多将这当作一桩风流雅事或是神仙恩赐的佳话,充满了羡慕与向往。
林飞雁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仔细聆听着这些零碎的传闻。她清澈的眉头渐渐蹙起,眼中欣赏景色的轻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凝思。
她并未感受到传言中所谓的香艳或祥瑞,反而从那些话语的缝隙里,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执念的气息,如同梅雨时节浸润在墙壁上的湿气,阴郁而缠绵。
“此事恐非佳话,”她转过头,轻声对身旁的卫夙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的忧虑,“那画师与画中灵,似乎都浸在悲苦之中。”
卫夙闻言,原本只是例行警戒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冽,放在桌下的手已然按上了横于膝上的赤霄剑柄。她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画中魅影,吸人精气,惑人心智,乃妖邪无疑。”
基于自身惨痛的经历与根深蒂固的认知,她几乎不需要更多证据,便已将这桩奇闻定性为必须铲除的妖物祸患。两人的初步判断,在此刻已然泾渭分明。
离开茶楼,她们顺着方才听来的线索,向当地人打听那位云画师的住处。
被问及的镇民神色间多少带着些微妙,指向镇西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喏,就是河边那座独门小院,有些旧了,云画师就住那儿,平日不怎么见人。”
循着指引,她们很快找到了那座临水的小院。白墙已有不少斑驳的痕迹,院门虚掩,透着一股与周围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清与破败。
隔着一段距离,林飞雁停下脚步,微微闭上眼,更深层地感知着院内的气息。
她感受到了一股灵韵,纯净得不带丝毫血腥暴戾,如同上好的墨汁蕴含着天地灵气,但那灵韵却深陷于一股极其浓烈、几乎化不开的执着与哀思之中,缠绕不去。
同时,她也清晰地感知到另一股气息——属于人类的、带着才情却日渐衰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机。这两股气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平衡,或者说……僵局。
卫夙站在她身旁,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小院。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股“非人”的灵韵。
虽然这气息与她以往斩杀的、充满血腥与怨毒的妖物截然不同,但其“异常”的本质,以及它与人类衰弱生机纠缠在一起的事实,已足够让她做出判断。
“妖气无疑,”她冷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虽不暴戾,但长久下去,必损其主性命。”
站在那寂静得仿佛与世隔绝的院门外,林飞雁眼中充满了怜悯与坚定的探究:“我们需见一见这位画师,弄清其中缘由。若强行斩灭,恐伤及无辜,亦无法真正化解悲苦。”
卫夙持反对意见,她的方式向来直接而高效:“何必多此一举?此等魅灵,趁其尚未酿成大祸,入夜斩之,最为稳妥。”
理念的冲突,在这具体的、关乎他人生死的事件面前,再次尖锐地凸显出来。
最终,依旧是林飞雁那柔韧却不容动摇的坚持占据了上风,或者说,卫夙在短暂的沉默后,再次默许了她那套“查明真相”的做法。
她们决定先行离开,等待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再正式拜访这位身处离奇传闻中心、命运似乎已与画中灵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云画师。
……
叩响那扇斑驳的院门后,前来应门的正是云画师本人。
他约莫三十许岁,面容原本应是清俊的,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憔悴,眼窝深陷,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看向来客的眼睛,在最初的茫然之后,迅速被一种混合着警惕与某种奇异热切的光芒所取代。
他的衣衫略显宽大,更衬得身形单薄,整个人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颤巍巍的叶子。
“二位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疏离。
林飞雁上前一步,微微欠身,语气温和有礼:“听闻先生画技超绝,尤擅人物,我二人途经此地,慕名而来,冒昧打扰,只想一睹先生墨宝风采。”
听闻是观画者,云画师眼中那丝热切明显亮了些许,侧身将二人让进院内。小院疏于打理,杂草零星,透着萧索,唯有东厢房的门窗紧闭,内里隐约透出灯火微弱的光晕,那便是画室了。
画室内光线昏沉,充斥着浓郁的松墨与宣纸特有的气息。四处堆叠着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多以山水为主,笔法精湛,却似乎缺乏灵魂。
唯有正对房门的主墙上,悬挂着一幅被素色绸布小心覆盖着的画作,仿佛是整个画室沉寂心脏的唯一跳动之处。
云画师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幅画上移开,他步履略显虚浮地走上前,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缓缓揭开了覆盖的绸布。
刹那间,仿佛有月华流淌而入,整个昏暗的画室为之一亮。
画卷之上,一位女子凭栏而立,身着淡雅襦裙,云鬓轻挽,姿容清丽绝俗,堪称国色。她的五官精致无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角微扬,带着一抹温柔而略带哀愁的笑意。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眸子,画家以神来之笔,赋予了它们惊人的灵动与情感,含情脉脉,欲语还休,仿佛并非点染于纸上,而是真真切切地凝望着观画之人,下一刻便会从画卷中翩然走出,活色生香。
林飞雁屏住了呼吸,并非仅仅因为画中人的绝世姿容,更是因为在画卷展开的瞬间,一股庞大而纯粹的情感洪流,夹杂着至深的爱恋、无尽的思念与化不开的温柔哀婉,如同无声的潮水般向她涌来,冲击着她的灵觉。
她“看”到了——那萦绕画作的,并非污秽的妖气,而是一股极其纯净、由画师倾注的毕生心血、刻骨爱意与痴狂执念凝聚而成的灵韵,一个因“痴”而生的“墨灵”。
她更能清晰地感知到,画中墨灵与憔悴的画师之间,那道以思念与悲伤编织而成的、牢不可破的情感羁绊。
墨灵夜夜现形,并非为了掠夺或害人,它只是回应着画师最深沉的渴望,陪伴着他,而它维持形态所汲取的,正是画师自身因沉溺于这虚幻重逢而不可抑制地、缓缓逸散的精气神。
在林飞雁凝神感知的深处,那画中女子的目光,仿佛穿越了笔墨的界限,与她的视线有了刹那的交汇。一丝哀婉的、带着无尽恳求与依赖的微弱意念,如同蛛丝般轻轻拂过她的心尖。
与此同时,卫夙始终站在林飞雁身侧半步的位置,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
她的手从未离开过赤霄剑柄,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在她锐利的目光下,画中女子再美,也掩盖不住其“非人”的本质。
她清晰地“看”到画师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虚弱的生机,与画作上那虽然纯净却异常活跃、不断从画师身上汲取着什么的灵光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这无异于一种缓慢的凌迟。
她微微侧首,冰冷的唇几乎贴上林飞雁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与警告:“看清了?此物正在蚕食他的性命。气息已如此微弱,此刻斩之,尚可挽救。”
一股无形的、锐利的剑气已在她周身隐隐凝聚,蓄势待发。
林飞雁感受到耳畔传来的寒意与杀意,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幅充满悲情美感的画作上,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不可。她非恶念所化,画师亦非被迫。此为‘痴’,是心甘情愿的沉溺。若你强行斩灭画魅,画师心神与画灵紧密相连,必受重创,恐立时心神俱碎,随之毙命。”
她转而看向眼神迷离、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云画师,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引导的意味询问道:“云先生,画中仙子……真是世所罕见。不知是先生想象中的天人,还是……摹写某位故人?”
画师闻言,身体猛地一震,痴迷的目光从画上艰难地移开,望向虚空,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之中。
他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痛苦:“她……她是我娘子……去年染病去了……我,我忘不了她,日思夜想……唯有提起笔,将她的模样画下来,仿佛她还在我身边……你看,她笑得多好看,她每晚都来看我,陪我说话……”
他的话语零碎而充满情感,印证了林飞雁所有的感知。
这是一个活在自己用思念和画笔构筑的幻境中的可怜人,而画中灵,既是这幻境的产物,也是支撑这幻境存在的基石。
离开那间弥漫着墨香与悲伤的画室,踏出清冷的小院,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给白墙黛瓦镀上了一层凄艳的暖金色,却无法驱散两人心头的沉重。
林飞雁面色凝重,望着脚下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低声道:“此事棘手。画师沉溺于幻境,是自愿奉献心神;画魅依凭其执念而生,存在只为了陪伴。二者相依共生,强行分离,无论用何种方式,两者皆会遭受重创,甚至……同归于尽。”
卫夙走在她身侧,闻言,侧颜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
她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地扫过渐起灯火、更显迷离的古镇巷弄,声音依旧冰冷:“沉溺幻境,逃避现实,即是取死之道。长痛不如短痛,斩灭画魅,断其依凭,他或可于剧痛中清醒,尚有一线生机。”
两人沉默地走上了一座横跨河道的石桥。桥下流水潺潺,倒映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与初升的星子,宁静而永恒。
一个倚着桥栏,蹙眉深思,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如何能在不伤害两者根本的前提下,寻得一个两全其美的“化厄”之法;另一个抱剑而立,目光如电,心中已在冷静地谋划着如何选择最佳时机,以最小代价实现一击必杀的“斩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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