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县衙异常安静，令史双腿搭桌上丢盹。
洛阳令养的雀也在笼子里昏昏欲睡。
忽然竹简砸地的声响，惊得人鸟俱惊，鸟儿从杆子上掉下去，令史忙把脚放地上坐直身体。
就见弄出动静的并非洛阳令，而是路过的赵荷华.
不小心将竹简掉在地上。
令史不由松口气，拍着胸口无奈说：“荷华，你怎么不去看凯旋队伍，府里其他的小胥都去看了。”
赵姰拿着竹简：“我这边归乡士兵的名字还没校对全。”
令史“哦”了声，端起茶壶，吃起了茶。
而门口的赵姰并未离开，见令史没有办公，她抬步走了进来，提起了朝廷早上发放的使臣文书一事。
令史装糊涂道：“什么使臣文书？”
赵姰说：“自然是衙门口张贴的使臣文书，令史难道不知情？”
令史眼神一滞：“不是只发了一张么。”
赵姰笑：“看来那张消失的文书是被大人私藏了。”
令史尴尬地掩嘴清了清嗓子，叹道：“你好歹也在县衙里工作了五年，什么脾性我最知晓。只是使臣这种官职，不是人干的，数数古往今来的使臣，有几个能活下来安天命？荷华，我也是不想看到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死在西域，我心里难受啊。”
赵姰垂眸思索片刻，说：“那令史的意思是，不给我批准？”
令史：“不批！”
赵姰捧着竹简：“听闻今日还有一支西域商队抵达洛阳，或许还带来了许多香料，其中就有芫荽，酱料有它，简直人间美味。”
光是听到“芫荽”二字，令史就口水直流，唾沫在嘴里疯狂分泌。
赵姰一笑：“大人，芫荽珍贵，也难买，但我有的是力气，保证能挤到前方，把芫荽都买回来孝敬大人。”
令史瞬间热泪盈眶，放下茶壶绕过桌案，走到赵荷华面前，声情并茂道：“偌大的府衙，也只有你这孩子懂我。来，荷华拿好。”
令史说着，将一包钱币放到赵姰手中：“我堂堂令史，怎么能让下属破费，买一斤就好。”
赵姰领命。
只说西市紧挨着城门，疲倦的归乡士兵在两旁热烈的欢呼中也提不起半分精神，有的更是缺胳膊断腿，被人搀扶着往前走。
赵姰收回视线，正欲离开，余光却捕捉到一眼熟的身影，她放目探去，就见那位不卖马的西域商客正骑马在城外。
只见他掏出一个令牌，守卫就恭敬地抱拳让开，商人策马进来。
赵姰收回视线转身离去，进城的策勒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
跳下马，牵着笼头绳穿过人群，追上女郎，打了个招呼。
赵姰微微颔首，策勒笑说：“女郎还记得我么？”
赵姰：“当然记得，不给我卖马的西域商贾。”
策勒不禁一笑，赵姰说：“你到底是谁？”
策勒说：“我是乌苏人。”
赵姰：“原来是乌孙商人，不过，你为何会有出入城池的令牌？
策勒说：“正因为我是商人，频繁出入河西走廊，那驻守敦煌郡的郡守怜惜我们这种商贾过关辛苦，就给了这令牌。昨天我就听闻有西域香料商队入城，我这才用令牌帮了他们。”
赵姰闻言，继续往前走。
策勒暗暗学着女郎的步伐，与她同了频。
眸光微动间询问：“要不，我们互相认识一下，我叫干将。”
赵姰停下脚步，表情有些紧绷，策勒笑着继续说：“我是于阗国人氏。”
赵姰：“你不是刚才还说你是乌孙国的人么？”
策勒解释说：“我的阿母是乌孙国人，阿爹是于阗人，所以我既是于阗人，又是乌苏人。”
赵姰终于抬起眼皮看向策勒，策勒露出开心的笑容，赵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满口谎话。”
策勒连忙跟上去解释道：“我不会对我喜欢的女孩说谎。”
太阳越来越热，赵姰被晒得眼睛睁不开，心中也窝着其他事，不想被这满口乱说的人纠缠。
忍不住道：“你们西域人都是这般无礼么？”
策勒笑：“这不是无礼，是直爽，其实不瞒女郎，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话还没说完，耳朵红成一片。
但策勒还是硬着头皮把肺腑之言说给女郎听。
哪知女郎不领情，扭头就走，这次速度异常之快。
策勒连忙抬手：“等等我啊莫邪！”
赵姰回头，用见鬼的眼神看了眼策勒，拔腿跑了。
赵塰浑身是伤的回来，在院子里哭哭啼啼。
对门的王芝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纳闷道：“难道这怂包还真的去朔方打仗了？”
王婘搂着阿母的胳膊说：“以后可莫要乱说话了，祸从口出。”
王芝烦躁地说：“知道了。”
傍晚，一家人围坐在院里的桌前吃饭。
依旧是清汤寡水，唯有赵姰碗里有一块拳头大的骨头，上面裹着厚厚一层红肉，看得赵塰直流口水，说：“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肉在哪里，要不也给我这个伤员给一块补补身子？”
赵姰没应声，大母赵嫖也是只给莫邪碗里夹野菜，赵容闷头喝粥，唯有赵姒脸上挂着笑，说：“我也是打过仗的壮女，小时候更是陪阿母随军，在军营中长大，晓得行军打仗日子艰辛，一趟下来数年，不论是什么人，都会变得黝黑强壮。倒是你，兄长，你怎么还白白胖胖起来了？”
赵塰心里一咯噔，赵姒更是凑上去拨开衣领，笑着说：“这伤疤看起来很新鲜呢，难道是路上遇到马匪了？咦，怎么还没有旧伤？”
赵塰连忙将衣领扯住，赵姒噗嗤一笑，继续吃野菜。
赵塰急得满头大汗，无意间迎上阿母的眼神，惊得魂飞魄散，忙端起碗将米粥往嘴里扒，没敢再提起吃肉的事。
饭罢，赵嫖把孙子叫到自己房间，牵着孙儿的手，说：“莫邪，你给大母老实说，你的舅舅是不是压根就没去。”
赵姰如实回答：“他这三年就躲在咱家后院废弃的地窖里。”
赵嫖冷笑：“当年你阿母从军打仗，风吹日晒，中途因为与匈奴停战，回来过一次，浑身都是腱子肉。哪像他，使用阴谋诡计躲藏，养得满肚子肥膘，这种懦夫简直有辱我赵氏门楣！说起来，我真是后悔当初将你从母留在家中让他抚养，变成了个伥鬼。”
赵姰说：“大母莫要生气，事情我都办妥了。”
赵嫖紧紧攥着孙子的手，赵姰立即岔开话题，提起朝廷招录使臣一事。
赵嫖：“你是想要去当使臣？”
赵姰说：“孙儿看过了，招录使臣没有什么特别的门槛，只要是身体强壮，五官端正的都可以去，孙儿想去试一试。”
赵嫖思量片刻，忽然笑问：“那莫邪告诉大母，你为何要去当使臣？”
赵姰说：“匈奴灭我大汉百姓，掠夺我大汉领土与物资，与煮蚕取蚕丝没什么区别。我们不能指望频繁给他们金银珠宝，求他们宽容我们。
若孙儿能成功成为汉使，去游说西域诸国，联合起来对抗匈奴，让匈奴那群饿狼知道我们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啃的软骨头，我们汉庭子民与西域子民就能不再被战火荼毒。
而且今日，城中归乡队伍，少有四肢健全者。”
赵嫖摸着孙儿的鬓角，又将有些歪的红抹额摆正，叹道：“不愧是我嬴姓赵氏的良家子，有血性，大母支持你去。”
赵姰跪谢。
次日，前来寻址西城的策勒来到赵姰家外，来回确认了好几遍，正准备前去查看，就看到有女在院外树前摘叶子。
便笑着走上前，注视着莫邪的眼睛，问：“你在干嘛？”
赵姰看了眼莫名其妙的干将，继续摘叶子，感觉对方一直盯着她看，只得回答：“我在摘叶子。”
策勒也随手摘了一片，问：“这是什么叶子？”
赵姰：“桑叶。”
策勒：“吃的？”
赵姰点头，策勒擦了擦叶子，咬在嘴里，一股强烈的苦涩感让他下意识要吐出，但还是强忍住风度，给把叶子生生咽下去，龇牙咧嘴道：“这叶子又苦又涩，真的能吃？”
赵姰：“对，蚕宝宝吃的。”
策勒：“蚕宝宝，那是什么东西？”
赵姰很难对一个没有见过蚕的人解释蚕宝宝到底是什么，继续摘叶。
见干将还不离开，就忍不住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策勒笑说：“来看看你。”
赵姰：“我们很熟么？”
策勒掰着指头说：“之前一次，昨天一次，今天又一次，还不熟么？”
赵姰端着装满桑叶的竹篮走了，策勒快速跟上。
恰逢有马车驶来，赵姰与马车旁的内监互相拜礼，随后进了院门。
策勒上下打量这穿着宫服的人，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内监：“我是奉了太后之命，来接赵家君子去牧苑给马看病的，阁下是谁，长得感觉不似中原人。”
策勒：“在下乌孙国的商人，也是莫邪女郎的朋友。”
谈话间，赵姰与赵容出来，看到干将时，赵姰给赵容低声说了什么，赵容点点头，率先坐上马车。
赵姰走过来说：“我要去牧苑，你若是有事可以快点告诉我。”
策勒笑：“真的没事。”
赵姰颔首，转身与内监拜礼，亦是坐上马车。
目送马车远去，策勒若有所思。
客栈内，茬儿与多布汇报近日调查结果。
说洛阳令于昨日张贴布告，面向民间招录能出使西域的汉使。
策勒说：“汉使不都是从朝堂上选出的么？”
多布回答：“领头汉使自然是要在朝堂百官中选出，但目前没有打听到是谁。其余的汉使则是从民间选出，所以我们更不知道谁能当选。”
策勒点点头。
查尔说：“殿下可曾在西城打听到了什么？”
刚问完这句话，就见他的殿下忽的一笑，眼神阴恻恻的。
查尔吓得一激灵。
策勒笑得咬牙切齿，捏着茶杯看他：“出门在外，隐藏身份，以后叫我的小名。要是再叫我殿下或者策勒殿下，小心扣你月奉提成。”
查尔吓得心脏发抖，连忙握拳拜礼：“属下之罪，以后，就叫殿下……干将。”
策勒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才说：“那赵家的确是给太后养马的，而且专门给郊外的皇家牧苑养马。”
查尔说：“看来他们只是单纯的氏赵，是太后的人，与前朝无关。”
策勒摇头：“恰恰相反，她们，就是前朝皇族，嬴姓赵氏。”
查尔想不明白：“干将为何如此笃定？”
策勒：“秦人擅养马，否则，周朝也不会让秦国来管理马匹车辆。如今秦国覆灭，秦人死的死逃的逃，逃不掉的会被禁锢在这里，世世代代给朝廷养马。”
查尔汗颜：“可怕的中原人……”
策勒唤了声多布，多布上前。
策勒说：“近期你就盯着大鸿胪那边的动静。”
多布：“是！”
“查尔。”
查尔上前。
策勒：“你，努力去和大鸿胪的内部官吏套近乎。”
查尔汗毛竖起：“干将，你这样，我会被恐怖的中原人宰了吃肉的！”
策勒说：“你看起来心思单纯，只要稍微主动点，人家会和你做朋友。”
说着，从盒子里取出一包钱扔给查尔：“这是你请他们的酒钱，我可不希望这些钱币打了水漂。”
查尔胆战心惊领命：“……是。”
吩咐完事情，策勒抬腿就走，查尔连忙问：“干将要去哪？”
策勒笑：“自然是有重中之重的事等着我去做。”
送走殿下，查尔捂着胸口对多布说：“我怎么觉得殿下方才在贬我呢？我单纯么？我曾在战场杀了耿家三名战将，斩杀汉军过百，被单于誉为杀人机器！”
多布冷漠回答：“杀人机器是什么引以为傲的头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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