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趁着阿母阿姊还有莫邪的房间都黑灯瞎火,赵容蹑手蹑脚跑去厨房,拿了些食物,钻入后院被杂草覆盖的洞穴消失不见。
这洞穴之前是个地窖,地震坍塌过几次,也重新修了几次,但后来塌得厉害,加之放在里面的蔬菜尽数腐烂,大母就带人重新挖了个的。
旧的这个,渐渐不满杂草,彻底荒废。
而如今,废弃地窖又神不知鬼不觉被重新利用了起来。
走过狭长的地道,赵容一手捧着食物,一手在紧闭的木门敲三下,不多时,木门打开,白白胖胖的赵塰出现在赵容面前。
赵容唤了声兄长,赵塰侧开身体,等妹子进来,他才将门关上。
赵容将食物放到桌上,筷子也摆好,早已饿得肚子叫唤赵塰忙将米粥端过,筷子都不曾用,直接喝了个一干二净。
末了咂咂嘴,意犹未尽说:“怎么有肉味儿,又拿猪油抹锅了?
赵容顿了顿,说:“……是。”
赵塰有些败兴:“我还以为家里有肉呢。”
赵容问兄长可吃完了?
赵塰随意嗯了声,重新躺在床上,赵容将碗筷收好,退居门口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话毕,打开门。
躺床上的赵塰正欲睡觉,见妹子僵在门口,不耐烦道:“怎么还不走?”
而此时的赵容早已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手里也顿时失去力气,碗筷掉落在地。
只是在即将坠落时,被另一双手准确接住,赵姰确认碗没有破损,才抬眸说:“碗还是挺贵的,从母可千万别再手滑了。”
赵容目眦欲裂,瞳仁都在轻微颤抖,想要开口,可喉咙却被什么东西给扼住,气流根本冲出不来。
赵姰瞥了眼僵在原地的从母,绕开她,进了门。
早已听到动静的赵塰当即从床上滚了下来。
“舅舅。”赵姰唤了声,赵塰本就因常年不见天日而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发青。
“舅舅不是三年前去服兵役了么。”
赵姰说了这句话,拉开桌下的凳子,坐好,将碗筷重新放到桌面,正眼去看赵塰。
赵塰人都傻了,他是怎么都没料想到莫邪会摸到这里。
他脑子一片混乱惊炸,嘴巴张开,却忘了怎么说话。
见舅舅一副丢了魂,双目惊惧的模样,赵姰将还没系好的草鞋又重新绑好,绑的时候又说:“舅舅可知道逃避兵役的下场?”
“我知!”
赵塰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出这个问题的,不掺任何迟疑。
他的嘴唇也连带着失去血色。
“可是,我是你舅舅……莫邪,我是你舅舅,你能不能……”
“不能。”
赵姰干脆回绝,赵塰顿时慌了神。
而僵在门口的赵容连忙跑过来,直接跪在了赵姰面前,扯着她的围裙哭腔道:“莫邪,你若是举报,我们都会被连坐,会被砍头的!”
赵姰说:“从母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协助他藏匿?”
“我,我……”
赵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憋出个理由来。
“兄长是我们家中唯一的男丁,他若是战死在沙场,我们赵家,就断后了……”
梨花带雨的模样,说出这番话后,滑稽了许多。
赵姰说:“你不是赵氏子么?”
赵容:“我……”
赵姰又说:“我不是赵氏子么?”
赵容摇头:“莫邪你当然是赵家的孩子!”
赵姰说:“那我想不通从母为何会说出那种话?”
赵容张着嘴,一阵语塞。
赵姰说:“赵氏子从来不会容忍一个孬种活在世界上。今日钱家的事情你应该看得一清二楚,一家四口,就因为一个懦夫,全被斩首。他赵塰做了逃兵,日后东窗事发,还是得死。横竖都是死,为何不在沙场英勇死去?”
“这……”赵容紧紧攥着莫邪的裙边,浑身血液都发凉。
赵塰也是心脏狂跳。
舒坦了三年,眼看当年和他一同征兵的人即将随着耿夔将军凯旋归来,他还想着等军队进城,他悄悄混入队伍中假装归兵,光明正大离开地窖,但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被莫邪给戳破了。
心中又怕又气,又见莫邪坐着说话不腰疼,那股子气腾烧了起来。
他直接站起身骂道:“你知道战场上有多危险吗?王婘她爹就是被匈奴砍断腿的,而且不是一刀,是连着好几刀,钝刀剁肉,知道多疼吗!”
赵姰冷眼看他。
赵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绞尽脑汁了好久,哽咽着说:“莫,莫邪,反正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你不说出去,就没有人会知道的,莫邪……”
赵姰从赵塰身上收回目光,对从母说:“我都能找到这里,县衙那群专门抓人的府胥岂会找不到?”
赵容面如死灰。
赵姰:“若是之前发现私藏逃兵,我们只会被充为奴隶,不会被砍头。
但今时不同往日,凡是私藏,寻常人家都会被斩首,更别提我们赵家。
陛下可是想方设法找我们的错处,我们举步维艰,小心翼翼经营了多少年,如今倒是被这么个懦弱东西留下把柄。
要真败露,估计不是砍头,而是五马分尸,那可比砍头痛苦多了。
而赵塰,估计要被凌迟。”
赵塰瞳孔骤然一缩,瘫坐在地,方才雄赳赳的模样全数怂了下来。
赵容拼命摇头,索性抓住了莫邪的手:“莫邪,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赵姰:“我能有什么办法。”
赵容说:“莫邪,你自幼就聪慧冷静,一定有办法的,你说没办法是骗从母的,对不对?”
瞧着从母卑微的模样,赵姰说:“办法是有。”
赵容眼睛一亮,赵姰接着说:“咱们去请罪,到时候一起死。”
赵容本来止住的眼泪又泻了堤,嚎啕大哭了起来。
赵姰哄,赵容却越哭越来劲。
那哭声比一百只乌鸦在头顶乱叫都要烦人,赵姰忍了一会儿,忍无可忍时一巴掌扇在从母的脸上,低喝道:“给我闭嘴!”
赵容瞬间噤若寒蝉,鹌鹑似的缩在赵姰脚下。
只说王婘这边,拿了热鸡蛋给阿母敷脸,滚烫的热意烙在淤青,疼得王芝龇牙咧嘴。
王婘忍不住说:“只要我稍微不注意,你们俩就能打成一团,都多大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
王芝说:“我只是怀疑赵塰那怂包压根就没有服兵役,谁知道这句话像是拔了容君的逆鳞,她竟敢抄起棍子打我,我,我也是没办法,也拿起扫帚打她,谁知道她变本加厉的……”
王婘:“然后你就打算拿耙子了?”
王芝噘嘴,心中不满。
王婘叹息道:“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会出人命的。”
王芝却满不在乎:“出人命才好呢,到时候按照律令,他们家的汗血宝马就会归我们,而他们管理的牧苑也会由我们接手,每年的俸禄,得多一倍!”
见阿母拿人命当儿戏,王婘骂道:“你可真是无可救药了!”
王芝:“那咋了?当年你祖祖祖祖父给他们赵家大江山,一统六国,娶了赵氏公主,本来以为可以封王,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这是他们赵氏欠我们王氏的!”
王婘有些无力:“前朝都是郡县,哪能封王?”
王芝回答得十分认真:“所以才说是他们欠我们的!”
王婘说:“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阿母为何还要计较?若按照阿母这种算法,我们的祖宗以前都是为了生存,你死我活斗争的敌人,再往前再推几百年,谁家没当过王侯将相,没当过奴隶?过去只是过去,我们没有资格替祖先决定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铭记,和向前走。”
王芝嘴唇嚅了嚅,琢磨了半天,嘀咕道:“……反正我觉得容君有问题,那赵塰是出了名的怂包,简直是赵氏耻辱,我不相信他会去老老实实服兵役,他一定躲藏在哪里,我得将这个夹尾巴的送货找出来!”
王婘心态崩了,大喊一声:“阿母!”
王芝见女儿难得露出愤怒的表情,心中有些怕,扯过被子躺床上说:“睡了睡了!”
夜深人静,唯有马厩的方向传来铲土声。
赵姰手脚并用,将泥巴似的粪土往车厢里一铲一铲甩进去,赵容在一旁哭哭啼啼:“莫邪,真的要这样做吗?”
又是一铲子,但马粪被踩得结实,赵姰一脚抵住铁铲,用力往下,往前,一踩,一推,才将硬邦邦的粪土挖出来丢到车厢。
被吵得不耐烦,加上半夜三更,人困得厉害,饶是赵姰再有耐心的脾性,也出现了不耐烦和轻微的暴躁。
她说:“要么我们都死,要么让赵塰躺在里面,二选一。”
赵容还是觉得不太好,抽噎着。
赵姰挥起铲子,赵容立刻收住了眼泪。
又见莫邪一个人忙前忙后,赵容只能拿过立在角落的铁锨,帮衬着将粪土往车厢里堆。
不多时,车厢内严丝合缝。
早在朝廷颁布复马令,洛阳城内的农户几乎每家都养起了马,每天产出的马粪更是数不胜数。
如今天热,街市往来人员又多,若白天将马粪拉出去,气味冲天,路上也不干净。
官家晓得这个理,就特意批准,让粪车夜里出城。
赵姰抵达城门口时,前方还排着两辆马车。
但和平常不同,今夜似乎在检查着什么,只见士兵手拿长矛,站在车厢两侧,对着里面一顿乱刺,确认无误,才放行。
然,长矛在刺入粪土的瞬间,粪土内忽然响起人的惨叫。
很沉闷的那种声音。
士兵拔出长矛,接着两边的火光,赵姰瞧得清楚,矛尖,沾满了血。
士兵将粪土里的人扯了出来,押到远方昏暗处,只听手起刀落的重物落地声,那人的惨叫,戛然而止。
守城校尉窦德,挂着两黑眼圈,手握环首刀,说道:“自从新一轮兵役起征,洛阳城内总有一些人试图藏在粪车里逃出城,想着躲避兵役,完全弃家人的安全于不顾,可谓是自私自利的懦夫!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多的懦夫被我找到。”
赵姰骑在马背,手握缰绳,忽然听到身后车轮声远去,回头看,就见那马车掉转车头,跑了。
窦德冷笑,抬手,继续盘查。
矛尖插到最底层,来回十几下,都发出铁板咚咚的敲击声,窦德确认无误,放了行。
赵姰作揖拜礼,骑上马,出了城。
车头挂着昏黄的马灯,依稀能照得见前方三米的路况,好在今夜月亮皎洁,山道没有寻常那般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局促。
抵达荒山,赵姰将车厢里的粪土铲了出去。
又戴了手套,将隔板撬开取下。
藏在里面的赵塰当即滚了出来,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说:可憋死我了!
瞧着地上一堆白花花的肉,赵姰眉头微蹙。
大口吸了好多空气的赵塰觉得差不多了,才爬起来笑着说:“莫邪,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你舅舅我就要被刺死了。不过话说回来,为何我们要出城?我一直留在城内,等到凯旋队伍回来,再混进去,不是照样可以么,没必要这么受罪的。”
赵姰没回应,转身去了车厢,从下方的布兜里拿出弯刀,刀刃被磨得尖锐锋利,借着月色,寒光阵阵。
赵塰笑不出来了,心里下意识发毛:“莫,莫邪,你你拿刀做什么?”
“我只是在保我家人的命。”赵姰平静地说着,又拿出干净的麻布将刀刃擦干净。
赵塰没听懂,但很快,他就疼得漫山遍野哀嚎。
只见赵姰一刀,速度快到赵塰来不及反应,胸口就被划出一刀半寸深、一尺长的裂口,赵塰疼得蜷缩在一起,倒在地上。
接着赵姰又对着赵塰的胳膊连续来了几下,最后,小腿一刀。
“只有勇士的伤疤才会在前方,我这样做,倒是给你贴金了。”
赵姰半自嘲半愉悦地说完这些,将止血药扔到赵塰脸上。
赵塰早已疼得没了声。
“明日朔方东路军的幸存士兵会路过这里,你到时候就混到队伍中,县衙那边的名册我会想办法将你的名字写在上面。”
疼痛来得快,等适应后,感觉也还可以忍受,赵塰稍微坐起来,结果疼得更厉害了,只能躺在地上。
他颤抖着手将止血药洒在伤口,哆嗦着嘴巴说:“让我装伤病,也不至于给我来这么多刀……”
赵姰擦掉刀刃的血迹,说:“匈奴会让你看到你的五脏六腑从肚子里流出。”
赵塰面色苍白:“可,可我没有盔甲……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赵姰说:“我听耿夔说过,不是所有的士兵都会有盔甲保命,你就待在这里,有人来,躲着。”
话毕,赵姰转身上了马,赵塰喊住赵姰,赵姰回头,就见赵塰哭腔着说:“可荒郊野岭的,舅舅害怕啊……”
然回答他的,只有孤月狼嚎。
这让赵塰又疼又惊,衣服按住身上的刀口,寻了处避风的山洞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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