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冬日,乌孙昆莫便派了一支两百多人的使团,以六百匹战马及十斛蒲陶酒作为求娶侯府大女公子的聘礼;又送了自己的长子来汉为质。
为表诚意,朝廷亦不甘人后,为绥宁公主备下的陪妆亦十分丰厚,金银器物、丝帛绢缯不计其数,车马乘舆数百,官署侍御若干;又起用赋闲在家的萧太尉为和亲副使,与另两位持节副使共领三百和亲使团护送绥宁公主前往乌孙。
在朝廷为和亲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的这一个月里,章怀春亦未闲着,与日后会随她一道留在乌孙的官署侍御,日日留在上林苑的胡桃宫中学乌孙语。
一月时间,只够章怀春学个皮毛。但朝廷与乌孙却似急着要将她送去乌孙,也不管她学会了多少乌孙语,并不愿多宽限她些时日,已拟定五月十五日便由和亲使团护送她前往乌孙。
她还能与家人过最后一个端午。
而如今的她,身份已不同于往日,出行不再随意自由,永和里国邸里里外外皆有金吾卫的身影。她若往上林苑或宫里去,皆有金吾卫护行,声势浩大得令她感到万分不自在。
端午这日,她受太皇太后之召入宫,甫一踏进寿安殿,便见到了多月未见的明铃。
思及这女公子日后会随她留在乌孙,她内心便有些过意不去,只觉是自己连累了她。但想到身在异乡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个熟人陪伴在侧,她又觉安心。
“明铃,”随她去见太皇太后的途中,章怀春主动开口打破了沉寂,“随我远赴乌孙,若你不愿,我会说服太皇太后让你留下。”
明铃脚下步伐不停,微微笑了笑:“以侍御身份随公主远嫁乌孙,是我自己向太皇太后求来的,公主不用为此感到不安。”
听言,章怀春便知,她随自己远赴乌孙,是为了明桥。
既是为了旁人,她心里的负疚便少了许多。
入了寝殿,章怀春方知太皇太后已病得不能起身了;而守在她病榻边的,除谢苏之外,还有一人。她细瞧了瞧那人的面容,发现此人正是服侍过孝元皇帝的中常侍邓石。
当年,孝元皇帝崩逝,他便自请出宫去了皇陵守陵。
守陵五年,他的双鬓已生了白发,面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他,章怀春隐隐猜到太皇太后在这样的关头召他回宫的意图。
她关问了几句太皇太后的病情,太皇太后却毫不在意地道:“我还有时日可活,神思也未糊涂,你不必担心。我今日召你来,是要叮嘱你一些话。”
章怀春温顺垂首:“姨母请说,甥女听着。”
太皇太后挣扎着起身,半边身子几乎都靠在了谢苏怀中,抬手指了指邓石:“邓常侍也是要跟着你去乌孙的,会以傅御的身份辅佐教导你。去了乌孙,你虽与那素光结为了夫妇,成了乌孙夫人,但你须谨记,你是我大汉的公主,所思所行,当以大汉为先,要时刻紧盯着西域和北方那些胡人的动静。”
“甥女谨记。”这些话,章怀春已不知从王博口中听过多少回了,应得颇顺口。
而太皇太后只是同她说了这一时半刻的话,精神已十分困倦,也便躺了回去,疲惫道:“你离开雒阳那日,我这副病躯怕也不能去送你了。你还怀着身子,路上要多保重身子,我们与乌孙商议的婚期在年底,时间充裕得很,不必急着赶路。萧太尉是自己人,一路上,你听他安排便好。”她似有许多话想要交代,却又觉啰嗦,只得止住了话头,转口道,“今日端午,我便不多留你在我榻前了,回去多陪陪你阿母和你女儿。”
章怀春应了声好,又道了声:“姨母保重。”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却在她起身后又满是遗憾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当年,你若是入了宫,如今的一切便不会发生了。”又问,“怀春,你后悔当年的选择么?”
章怀春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如一潭死水的心海骤然起了波澜。
她后悔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她命中带煞,专克六亲,和亲是她最好的归宿。只要她离得远远的,她的亲人才能安稳度过余生。
她强压住起伏不定的心潮,并未回答太皇太后的话,只垂眸道:“姨母保重身子,甥女告辞了。”
太皇太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也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她只觉这个甥女的性子变得愈发沉闷了,心思更是深得让人再难窥到她的喜怒哀乐。但她也知道,这个甥女的性子是越磨越韧的,不会这样一直萎靡消沉下去。
***
章怀春毕竟有了身子,身子极易疲乏,被青楸扶进停在东明门外的辎车上,她便开始撑着头闭眼假寐。
青楸见状,忙将她的头扶靠在了自己肩上,又吩咐在外驾车的车把式:“将车马赶慢一些儿,莫要颠着了女公子。”
车马行进中,章怀春的声音忽似微风一般拂过青楸的耳际,轻而柔:“你已年近三十,伴了我这些年,却耽误了自己的姻缘,实不该再随我去乌孙,白白虚耗了年华。”
青楸道:“若女公子不嫌婢子,婢子愿终身侍奉女公子。虽说天家与太后皆安排了人来侍奉女公子,但那些人皆是生人,不知女公子喜恶,伺候起女公子来,终究不及婢子用心周到。婢子跟着,女君、三女公子与小女公子也能安心些。”
章怀春沉默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日后,你不后悔便好。”说完便再次阖了眼。
车马行得稳,她也便枕着青楸的肩头睡了过去。
被青楸唤醒时,她还有些迷糊,但见车马停了,便随口问了句:“已到家了么?”
青楸摇头,神色却难明:“我们将入永和里,但前头的路被一辆折了车轱辘的车堵住了,他们正在移车。”
章怀春因神思困倦,并未留意她的神色,也并未将归途里的这小波折放在心上。却是青楸几番欲言又止,她终意识到蹊跷,蹙眉道:“你有话直说便好。”
青楸这才道:“前头那车里坐着郑家那对叔侄。”
章怀春心口骤紧,昏沉迷糊的头脑霎时清醒。知晓郑纯离她只有咫尺之距,她紧张得手心里已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思及他的身子,更多了几分担忧焦急。
他本该卧床养伤,永嘉帝与西苑里的人怎会让他带着一身伤病出门?
她撑起小窗一角,自车内向外张望,发现那辆车离她这辆车不过十步之距,两名羽林卫正在移车。而郑纯,就拄杖立于巷道的墙根之下,郑甲则在一旁搀扶着他。
见到这张令她欹枕无眠的脸,她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这一霎,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咚咚似擂鼓。今日日头并不烈,天却阴沉沉的,闷热黏腻得让她险些儿要晕厥过去。
她一时如置身于寒风呼啸的数九寒天里,一时又觉身处骄阳似火的三伏暑天里,虽四肢僵冷得动弹不得,手心后背却沁满了细汗。
今日,他虽将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又清爽,但依旧难掩那一身病骨。一阵风过,她便看到了他衣袍下露出的圆头鞋尖。
只有一只鞋尖。
这一只圆头鞋尖和他那一副骨瘦如柴的病躯,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痛贯心膂,连骨头缝里也似有针在扎。
太皇太后问她的问题,她心底忽有了答案。
她后悔了。
她真的后悔了。
她不该对他生情,更不该招他为婿。
是她害得他身残根断,更害得他声名狼藉,成了世人口中不忠不义之人。
他本应有顺遂安康的一生,却悉数被她毁了。
她忽害怕与他这般相见,害怕他在她这泥潭里越陷越深。
许是她注视得太久了,他似有所察觉,忽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这一眼,似飓风卷过她的心海,搅得她心如潮涌。
她并未收回目光,双目凝瞩不转地看着他在郑甲的搀扶下,拄着杖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只有一只脚作为支撑,他走得极为艰难缓慢,本就病弱苍白的脸,忍痛行了这几步路,已无人色。
章怀春忽不忍再看,慌忙闭了车窗。
午后蝉声噪噪,叫得她心烦意乱。
他的声音却似夏日清风,近在咫尺,随风入耳,直透她心间。
他已来到了她的车窗下,近乎在哀求:“怀儿,可否下车与我一见?”
章怀春却漠然地闭了眼,对他的这声哀求充耳不闻,只是催着青楸:“让车把式择别条路回去吧。”
青楸欲言又止,似有些不忍:“女公子真不打算下去……见见郑郎君么?”
章怀春深吸一口气,狠下心道:“不必了。”
她没有勇气面对车外那个形销骨立的郎君,只能逃避。
然而,车把式才将车掉了个头,他的声音便再次在车外响起,声如泣泪:“怀儿,你都不愿再听我说一句话了么?”
章怀春不觉十指交叉紧握,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却是叫停了车马,声淡如水地朝外说了句:“你回西苑吧,那儿才是你今后的归处。”
话音一落,她便听他幽幽沉沉地道:“我的归处不在别处,只在你这里。”
章怀春实不想他再泥足深陷,霍然推开车窗,坦然直视他清润澄澈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郑郎君,你我的缘分早便在去岁冬日里尽了。如今,我就要更嫁二夫,郎君于我而言,便好似那秋风团扇,早被弃于箧笥之中,你在我这儿,再寻不到归处了。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便错了。若是能重来一回,我只愿你我从不曾见过。如今,我也只有一句话赠与郎君——自此之后,愿郎君余生顺遂安康,岁岁逢春,年年喜乐。”
听了她这番话,郑纯却好似呆怔了般。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希冀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可她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是她看陌生人的眼神。
“你……”他心如刀割,不死心地问,“你后悔与我相识么?这十年,在你看来,原是一场错误么?怀儿,你何其残忍,怎能说出这些话?这些……真是你的心里话么?”
然而,章怀春并未回应他,阖上车窗,便吩咐车把式:“绕路吧。”
郑纯从未见过她这般冷淡漠然的神色。
这样的她,陌生得让他害怕。
那已不是他的怀儿。
雷声从头顶轰隆隆滚过,有雨落在面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那辆载着章怀春的辎车离去的方向。
今日,她离开的是有他在的巷道;不日,她离开的便是有他在的雒阳。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
回了西苑,郑纯便开始咳喘、呕吐不止,右腿的伤更是脓血遍布,整条腿赤肿得厉害,他整个人已疼得无法站立。
今日,关宜与闵氏皆随永嘉帝前往洛水边观龙舟了,便是姚令丞也回了家。郑甲不知如何是好,扶郑纯到榻上坐定,便要唤来羽林卫去请姚令丞。
郑纯连忙制止了她:“姚令丞难得与家人相聚,莫要在今日惊扰了他老人家。你让人烧些滚水送进来,我自己换药。”
郑甲看他疼得脸色煞白,不敢耽误,当即便吩咐人去烧水了。
送来滚水,她帮着换了药,见他精神颓堕委靡,在他床头燃了香,便去外头守着了。
郑纯却是趁郑甲离开后,取出了床头枕匣里藏着的一只葫芦瓶,径直从中倒出了一粒指头大小的黑褐色药丸,就着屋内的凉水咀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
卫萝给他这药丸时,说这药丸燥热,吞服后,会浑身发热,但能止痛,坚持服用,可让他暂时忘了腿上的疼痛,站着行路。但这药效也只有一两个时辰,一旦过了药效的时间,他会承受比平常更甚的疼痛。
他那时因想要齐整光鲜地去见章怀春,即便知晓卫萝赠药是别有用心,却还是接受了她赠的这些药丸。
每每服下这药丸,他的体内便如火烧一般,浑身燥热,难受得紧。但这药丸确有奇效,在他尝试着站立行走时,竟真的感受不到疼痛。哪怕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却也足够了。
而这药丸,也确如卫萝所说的那般,一旦药效没了,疼痛便如附骨之疽,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唯有服用她赠的药丸,方能让他好受些。
他其实也知道这药是修道之人自制的寒食散,不同于医者用来治病救人的药方,是能让人上瘾的毒药,会一点点摧毁他的意志,直至将他的生机蚕食殆尽。
他本想着待见过了章怀春,便不再服用此药。不曾想,他苦等多日等来的会面,等来的却是透骨酸心的痛。
这痛,胜过火灼心肺的痛,亦胜过刖足之刑的痛,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吞下寒食散,忍受过火燎心肺的灼热疼痛后,他的心便不会痛了,只觉神清气爽,好似入了极乐净土,他能在此获得片刻的安宁。
在这极乐净土里,他的怀儿一如从前,会轻声细语地同他交谈,会温柔深情地对他微笑,亦会与他耳鬓厮磨、拨云撩雨,共享鱼水之欢。
然而,每每自这幻梦里昏昏冥冥地醒来,他便会深深地厌恶唾弃自己。
他怎能如此卑劣龌龊,这般玷辱亵渎她?
这样的他,合该被她弃如敝屣,也不怪她会后悔与他相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痛恨过自己的这副身躯、这颗心,只恨不能将那残缺的尘根断尽,也好断了他那龌龊肮脏的欲念。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室内的那盏烛台上。
***
端午那日的雨断断续续落了两日,天儿也凉快了两日。
午后,章莱守着阿母将将睡下,许久不曾上门的阏逢阿姊,再次登门,说要见她。
阿姊前来,只能是为了阿父。
阿姊说不想惊动阿母,想与她单独说说话,她便将人引到了书室里。
章莱本想着煮茶相待,郑甲却说不必,只红着眼眶问了一句:“阿叔……你阿父有些不好,你能去看看他么?”
章莱心头一窒,终究做不到对那个曾抛弃她的人置之不理,轻声询问:“阿父的伤养得如何了?”
郑甲摇头,眼中不觉滴出了两滴泪来,吸着鼻子道:“阿叔一直在偷偷服用寒食散,时常会神志不清,甚而会自毁身体。就在端午那日,他午睡醒来,便用烛火烫伤了自己。”言及此,她抬眼小心觑着章莱,斟酌着言语,“阿叔……是在见过叔母后,才有了自毁的行为,我不敢再让叔母见他,只能请你去见见他。槐序,你随我去见见他,也劝劝他,好么?”
章莱实难想象,她那个良金美玉一般的阿父,竟会堕落到服用那毁人心智的石散。
及至真正见了他,她甚而不愿承认,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意气索莫的人是她的阿父。
他应是又服过了寒食散,面上透着奇异的红,眼神空洞迷蒙。见到她的那一霎,他似见了鬼一般,脸上竟露出了惊惶万状的神情,慌乱举袖掩住了面,又背过身子声音嘶哑地道了句:“请出去。”
章莱恍若未闻,踅步至他床边席上坐下。
床榻上的人,身子颤抖得厉害,咳得撕心裂肺的。
章莱胸口如堵巨石,泪水滚滚而落,抽噎着唤了声:“阿父。”
“槐序,你能……出去么?”这副形容被女儿看见,郑纯只觉羞耻难堪,“阿父床前污秽,实不便留你在这里,你回……”
“我不回去!”章莱截断了他的话,眼中的泪忽如泉涌,“阿母不愿我跟着去乌孙,不要我了,阿父也不想要我了么?莫非还想再一次抛下我?”
听她这番质问,郑纯愈发觉得无颜面对女儿。他如今这般模样,早已不配为人父,她应像她阿母那般,就当从未有过他这个人。
而他,合该这样腐烂至死。
可她太过年少,他狠不下心对她说出那些冷漠绝情的话来,只能软下心肠来哄劝:“你且先回去,待阿父病愈伤痊,再与你相见,好么?”
“不!”章莱不依,伸手扯住他衣袖,一脸倔强执着地盯着他的肩背,“阿父又在哄我!阏逢阿姊都告诉我了,说阿父一直在偷偷服用寒食散,压根没想过好好养病养伤!阿父,你若是有三长两短,阿母和我要怎么办?阿母也只是暂时去了乌孙,待那乌孙昆莫去世了,她便能回来了。姨姥说,那乌孙昆莫是个酒色之徒,没多少年可活,到那时,只要我们请旨接阿母回来,阿母便能与我们团圆重聚了。”
她见阿父始终不曾回应自己,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带着幼时的亲昵撒娇口吻问了句:“阿父莫非不想阿母再回来,不想我们一家三口再重聚么?”
“不是……”郑纯实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却也终于转过脸直面女儿,“你瞧我这副模样,还愿认我是你阿父么?”
再次见到这张死气沉沉的脸,章莱仍是不敢认,不禁悲从中来,泣数行下:“只要阿父不再抛下我,甭管阿父变成何种模样,阿父便永远是我的阿父!我知刖足之刑很疼,阿父服用寒食散也是迫不得已,但这石散能乱人心智,更能害人性命,阿父日后莫要再服这石散了。送走了阿母,阿父便跟我回侯国养伤吧。”
郑纯有些怔愣错愕,槐序已许久不曾待他这般亲昵依恋了。这让他那颗七零八碎的心如同被人小心温柔地浸入了汤泉里,里头再次焕发了盎然春意。
纵使他这副残躯再不能得到章怀春的眷顾,只要女儿对他还怀有寸草之心,他便心满意足了。
他抬手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向她允诺:“阿父答应你,再不会碰那石散了。不过——”他话语微顿,无奈苦笑道,“我便不同你们回侯国了,日后自会去寻你。”
章莱眉心骤然蹙起,许是一朝被蛇咬,唯恐自己又被哄骗了:“阿父为何不愿同我回侯国?莫非又是在哄我?还是阿父真如这园子里传说的那般,要与西陵县君成婚么?”
“你从何人嘴里听来的这些传言?”郑纯一急,胸口便犹如蚁噬针刺,忍不住咳嗽起来。
章莱斟了一盏水喂他喝下,这才道:“这园子的人皆在传这样的话,阏逢阿姊也说天家有为你们赐婚的打算。”
郑纯神色晦暗不明,不及开口向她解释,又听她低低道:“阿父要另觅姻缘,女儿实不该置喙,但想到阿父日后会有除我之外的孩子,我想,阿父定不会再将我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了。”
“不会……”郑纯道,“阿父再不会有别的孩子了。”
端午那日,他在神志昏蒙间用烛火灼伤了半截尘根后,姚令丞便将他的尘根去尽了。自那之后,他早已身残的事便再也不是秘密了。
如今的他,已算不得是个男儿了。
但这些事,他无法开口向女儿言明,只能一再向她保证:“你放心,阿父不会再娶妻,更不会有除你与你阿母那腹中孩子之外的孩子。”
“既如此,阿父为何不愿同我回侯国?”章莱仍旧不安,“侯国有舅姥爷和表舅父为阿父疗伤驱虫,他们的医术不比姚令丞差,定能医好阿父!”
郑纯实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他的心,终究因章怀春端午那日的决绝之言而生了怨念、执念,这些念头滋生了他的心魔。他放任自己乱服寒食散,堕落放纵,也是这团心魔在作祟,若不断去滋生心魔的那些恶念邪见,他的罪孽便再难洗清了。
“阿父心魔未除,身上有太多的罪孽,须以沙门之人的身份游历四方,度化众生因缘,方能化解罪孽、消除心魔。”郑纯怜爱地摸了摸章莱的头,温声道,“槐序,你是阿父最深的牵挂,你能来见阿父这一面,阿父便宛若新生了。你要相信,无论阿父在何方,阿父的心,始终是与你在一处的。化缘途中,阿父也会去见你的。”
章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拧眉问:“阿父的心魔,是因阿母而生的么?”
郑纯心口如刺,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与你阿母无关,是阿父修行不够。”
章莱心思敏感,听他这句话,见他这神情,心下了然,却并未揭穿。
离开前,她也只是殷殷叮嘱着:“阿父答应过我的,莫要再服用那寒食散了。不然,阿母若是知道了,也会滋生心魔的。”
郑纯却苦笑不语。
他的怀儿都后悔与他相识了,怎会因他心生心魔?
如今,她只怕都不愿再听到他的名字了。
***
五月十五日前夕,章怀春便辞别了家人,被接去了上林苑中的胡桃宫里,只待天明便要动身启程踏上前往乌孙的路途。
当天,永嘉帝特在上林苑设宴款待乌孙使者,席上张乐饮酒,宾主尽欢。
至翌日,永嘉帝更是亲率文武百官将章怀春送至了洛水边,在此设了神台祭祀洛水之神,以佑护她一行人此行平安,又置酒为她饯行。
因有永嘉帝应允,郑纯一早便登上了开阳门城墙上的门楼。门楼高耸,他登楼临望,洛水河畔的车马人从便能尽入他眼。
和亲公主出嫁的排场,不啻于天子巡游,车粼粼,马駪駪,他一眼便望见了华盖下与永嘉帝持酒作别的章怀春。
今日,她身着绣衣袿裳,梳高髻,插步摇,配珥珰,胭脂敷面,口脂点唇,恰似神女落人间。抬眉俯首间,似轻云蔽月;举手投足处,若流风回雪,艳影惊鸿,姝容落雁,是他镂骨铭肌、永生难忘之人。
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迎她出阁的那一日。
那日,纁黄百里,她亦是一身华冠丽服,在他恭请她出阁时,笑着说“愿随君去”。
“愿随君去……”郑纯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昔日的欢喜快慰,悉已酿成了苦涩悲凉,还有那萦绕不散的幽怨与愁恨。
是啊,他怨她。
她怎能将两人过往相知相伴的岁月全盘否定,转而绝裙而去,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天涯两隔,形同陌路,这不是他期望的分离。
绵绵不绝的痛自心口漫溢而出,他再次在喉间尝到了腥咸之味。他想要将喉间的这股腥咸咽下去,但随之而来的疼痒却迫使他将这股腥咸咳了出来。
他这一咳,好似将积压在心间的忧愤郁闷一并咳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一旁的羽林卫见状,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劝了句:“郎君,绥宁公主的车驾已启程了,我们该回西苑了。”
郑纯虽不愿此时离去,但他怕永嘉帝因自己病发吐血一事责罚这个陪他而来的羽林卫,只能点头:“好。”
离开门楼前,他又往洛水的方向望了一眼。
滚滚车马人流里,他已看不到章怀春的身影。风撩起她乘坐的那辆车的帷幕,他只来得及窥见她的满头珠翠,风便再次将她藏于了那帷幕后,只留给他一道朦胧模糊的侧脸剪影。
他缓缓收回目光,再不停留,在羽林卫的搀扶下,便下了门楼。
他知道,她这一去,连他的心也一并带走了。
但,他不愿再将那颗心倾注在她身上了。
他的神女既弃了他,他也不必再将她供奉在心上,该去供奉他自己的佛了。
***
回到西苑,郑纯便从关宜口中得知母亲仍在昏睡。
“姑母这几日已鲜少有清醒的时候,水米难进,今日的汤粥是我让人强灌进她嘴里的。但姑母本有顽疾在身,再这般下去,怕是撑不过几日了。”关宜忧心忡忡地道。
郑纯神色凝重地听着,最后也只是应了声:“我知道了。”
他知道母亲这回病重全是因他的缘故。
母亲始终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他终有一日会答应与关宜成婚。然而,自得知他已非男儿,不可能再为郑家留下子嗣,她一直强撑在心口的那股气忽就泄了出来。
而她却将这视作自己的罪过,总说无颜在地下与父亲相见,更对不住郑家列祖列宗。
姚令丞说,病人若是连心气都散了,便是有神仙手段,这人也难救回了。病人之所以至今仍还苦苦捱着,只因这人世还有她牵挂的人和事。
闵氏的病亦牵着永嘉帝的心。
自他入雒阳以来,他从闵氏这儿得到了真正的关爱,那是不同于乳母云杜君带着目的的亲近,亦非生母西陵君若即若离的关照。
闵氏从不希冀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将他当成自幼丧父又与母亲分离的可怜孩子。
他知晓郑家子嗣乃闵氏的心病,却又不知如何消了她这心病。
因他日日往西苑跑,云杜君唯恐这小皇帝的心被那园子里头的人迷住了,也只能投其所好,向他提议:“天家那舅父并非没有子嗣,只是未曾从郑姓罢了。天家要消你那姑姥的心病,让章家那小女公子改姓归宗,日后为她招婿便是了。”
她本以为这番提议既合了永嘉帝的意,又断了那小女公子日后入宫的路,心里颇是自得,却不想永嘉帝竟一口否决了她的提议。
“不成!”永嘉帝道,“槐序阿姊不能招婿!她日后是要入宫做我的皇后的!”
云杜君如同吃了一颗黄连,认真提醒他:“天家那舅父不会让那女公子入宫的。”
永嘉帝却笑了:“阿姊入宫一事,若是有太皇太后做主,舅父也不会再说什么。”
云杜君没再说什么。只要寿安殿的那位在一日,她便不敢似从前那般在这后宫里作威作福,唯恐一个不当惹怒了那位,她到时候真会被撵出宫。
所幸那位应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而天家也还年幼,她大可熬死了寿安殿的那位,再来为自己的侄女在这后宫谋个出路。
她也没指望侄女能入主后宫,只要不是天家欢喜的那章家小女公子掌了凤印,凭天家如今对她那侄女的喜爱,这后宫便还是她说了算。
她虽不屑三番五次地讨好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但为了讨他欢心,她还是得为他排忧解难。只因那事做起来不太厚道,她恐给自身再添上一桩罪,不愿将话讲得太明白,只模棱两可地道:“天家,你那舅父与侯府大女公子可不只你槐序阿姊一个孩子。”
永嘉帝尚未想明白过来:“除了阿姊,还有谁?”
他身边的内侍却忽福至心灵,对他附耳悄言:“天家,县君说的是大女公子腹中那个孩子。”
永嘉帝仍有些懵。
内侍因不愿让云杜君独占这份功劳,便将永嘉帝哄到了一旁,向其进言献策:“天家既不愿让侯府的那小女公子改姓归宗,那便让大女公子那腹中的孩子归了郑家。”
永嘉帝皱眉:“你真是异想天开!不说那孩子尚在大女公子肚子里,纵使生出来了,也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让那孩子归郑家?”
内侍道:“天家派人将那孩子带回来便是了。那孩子不是乌孙昆莫的骨肉,我们的人领回那孩子,乌孙昆莫想也不会阻拦。”
永嘉帝总觉此举无异于夺人之子,太过败德辱行了,犹疑着并未一口应下。
“大女公子为了汉乌两国安宁,远嫁乌孙,朕却夺她孩子,也忒昧良心了!她若是因此心生了怨恨,背离汉室,煽动胡人犯边,那朕便成罪人了!”
内侍不放弃,继续陈说利害:“大女公子家人的性命皆系于天家之手,天家倒不必担心大女公子会背汉。奴婢也不是让天家去抢去夺那孩子,只是派人对大女公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她主动放那孩子回中原。天家此举全是一片孝心,朝臣也不会说什么的!”
永嘉帝有些意动,但仍拿不定主意:“这等大事,朕要先问过阎公。”
他本以为阎公会因此事对他进行苦口婆心地规诫,不想阎公只是沉吟了片刻,便颔首道:“只要能说服大女公子与她的家人,此事也并非行不得。瑜白有君子之操,至情至圣,却屡遭磨难,命途多舛,天家有心为他延续先人血脉,是全了他的孝道,此亦是彰显了天家的一片孝心。”
听言,永嘉帝如同吃了定心丸,心底那点愧疚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阎公却担心这少年天子行事手段太过霸道无理,不放心地交代着:“要让大女公子那腹中孩子归郑家,便是要让母子二人分离,此事终究有些残忍,不宜威逼。天家当以德服人、以仁待人,莫要伤了大女公子的心。大女公子是深明大义之人,念着瑜白的恩情,想也愿将那孩子让出来。”顿了顿,又道,“在将那孩子接回来前,也莫要让瑜白知道了这事。”
永嘉帝受教,恭敬道:“学生记住了。”
***
是夜,闵氏昏睡醒来,便见郑纯带着伤病守在床边。但她并未像往日那般将他劝走,而是看着他柔声唤出了许久不曾唤过的小名儿:“斑郎。”
郑纯忙应了声:“母亲,儿在。”继而握住了闵氏伸过来的手。
夏日里,母亲的手凉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他忽觉眼眶发热,泪水已湿了眼眶,却仍是强忍着悲痛问了句:“母亲可想要吃些东西?”
闵氏摇头,声若游丝:“斑郎,阿母……就要走了,但始终放心不下你,只盼着你能……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阿母……也便能瞑目了……”
“是儿不孝……”郑纯眼中的泪悄然落下,埋头忏悔,“是儿让阿母蒙了羞,愧对父亲,亦愧对郑家列祖列宗……”
见他哭,闵氏干枯的眼角也不觉被泪水浸湿了:“是阿母连累了你,阿母才是郑家的罪人。”歇过一大口气,她才又紧紧抓着郑纯的手,反复叮嘱,“斑郎,你要好好……好好活下去!定要好好活下去!”
话音一落,郑纯便觉母亲手心的温度骤然而退,那双浑浊的眼亦带着不舍缓缓阖上了。
门被缓缓推开,夜风随之而入,吹灭了床头的一盏灯火。
郑纯顿觉母亲便好似这从风而灭的灯火,已是油尽灯枯,熄了,便不会再燃起来了。
他回头向风吹来的方向望去,方知外头落雨了,而永嘉帝就站在门外,正将身上的油绢衣脱下交到了一旁的内侍手中。
“你在外候着!”永嘉帝对内侍吩咐一句话,便跨过门槛疾步朝闵氏床头走来。
他瞧不出闵氏究竟是昏睡未醒,还是已辞世,便欲近前看个究竟,却不料被郑纯抬臂挡住了身形。
“母亲已谢世,天家金尊玉贵,这时候不便在亡者床前逗留,还是请回吧。”
永嘉帝一听闵氏已辞世,眼泪忽簌簌掉落了下来,哪里还管得了尊不尊、贵不贵的事,只拉着郑纯的衣袖问:“姑姥昨日还同我说过话,姚令丞也说她的心气未散尽,说只要这气不散,姑姥便还能撑些时日,怎会突然仙去?”
他本是兴冲冲而来,想要告诉她,郑家的香火并未因舅父而断,他已派人去迎郑家的那一脉香火了。
然而,他终究是来迟了一步,让姑姥带着遗憾而去。
注:在汉朝,因和亲女本身算是常驻他国的持节正使,所以在护送和亲公主出嫁的使团里,一般只设副使,不再另设正使。和亲女具有持节出使的身份和权力,并不局限于和亲国,可代表汉王朝巡视、访问周国。
另,和亲使团分为临时使团和常驻使团,前者完成护送任务就会返回,使团使者身份一般很高;后者数量庞大,是为和亲女备的官署和侍御人员。
怀瑜cp结束了,但女主给郑纯心里留了个解不开的疙瘩,要解开要等到以后见面的时候啦~~
然后,女主算是已经抑郁了,但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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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二七章 云散高唐思洛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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