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上阴差指路也算歪打正着。
阎罗殿气势恢宏,直插云霄,如一座玉砌的高山,屹立于冥都最核心的地方。彩色的烟岚环绕殿身,给它分出了不太明显的层级。每一条都朝阎罗殿的顶端延伸而去,那里可能是源头,也可能是终点。
这种艺术风格阳世难见,也无法用寻常的思维理解。
“建筑修这么高有什么深意么……”钟九倾想不明白。他仰头仰得有些累了,上下左右活动脖颈,只希望等会儿找秦广王的时候不必到阎罗殿内太高的地方去。
第一殿阎罗秦广王原名蒋子文,三国时广陵人,执掌生死簿、召魂铃和孽镜台,统辖寿命长短,评判一生功过,决定魂魄是直接超升转世,还是要经受酷刑。
十殿阎罗和他一样,生前皆是九域凡人,功德圆满死后在阴间端上了铁饭碗,现在已经是民间传说里赫赫有名的活化石。
钟九倾的关注点跑了十万八千里:“有意思,楼处长面见秦广王,那可是阳间公务员和阴间公务员的历史性会面啊!”
“……”楼连霄思考两秒,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阳间公务员到了冥都也照样是平民百姓,他更担心阴间公务员卡他们的申请流程。
转眼间钟九倾已经走出两步又回来,拽着他的胳膊道:“想什么呢,赶紧走吧!”
楼连霄顺着力道踩着钟九倾的脚步走,心里又开始思索钟灵的事。
似乎每次提到这位前辈,都能刷新他的一部分认知,如果有机会还真想见上一面。
等两人走远了,阴差们也没立刻回归审查魂魄的工作,反而开始大声地窃窃私语。
“那位大人突然来冥都是要干什么?”
“听起来是要召魂,可能是阳世出了什么大事吧……”
“哎,你们看见那把剑了吗,就连无害的伪装形态都散发出强者的气息,我刚刚离那么远都差点被吓得散了魂!”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冥都总算有点新鲜事了,那把剑好像是神器……”
……
秦广王耳边叽叽喳喳,尽是阴差们的讨论声,整张脸越皱越紧,险些把手中的笏板捏碎,最后忍无可忍还是在脑中怒喝一句:“肃静!”
讨论声戛然止息,如同一场骤停的暴雨。片刻后,几道声音又试探着淅淅沥沥下起来,好歹是比之前收敛了许多。
秦广王面上雷暴转小雨,眉眼依旧下压,如果路过的魂魄看见,恐怕要忧虑自己罪业太多要被扔去地狱里服刑改造了。
他的身体两侧分别飘浮着一本册子和一个铃铛。册子看不出厚度,散发着奇异的微光,铃铛则以苍白的冷焰做铃舌,在空中兀自燃烧。
冥都无秘密,信息传递的媒介和不断生成和湮灭的空间裂隙一样不讲道理。
自“外来者”踏足这里的那一刻,秦广王就已从沿途阴差们噼里啪啦的讨论中知晓他们的来意,算准了时间过来,想着赶紧办完事把他们打发走。
两人到阎罗殿门口时,就看见一个着官服的人正不耐烦地揣着手瞧他们,似乎已经等待许久,表情十分……生动。
钟九倾凑到楼连霄耳边,小声说:“生死簿和召魂铃都在这里,这人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又穿着品阶不低的官服,应该就是第一殿阎罗秦广王了……看起来不太好惹啊。”
楼连霄警惕道:“你还想惹他?”
“我可不想,但他可说不定,”钟九倾忍不住轻笑起来,当面破坏本人风评:“掌管生死簿方便得很,随手就能给我加一笔罪业啊孽缘啊什么的。”
秦广王:……我听得见。
来的两个人都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大麻烦,偏偏十阎罗里还就专门找他。
一看见楼连霄耳上的那把剑,他就想起此前某人持剑大闹冥都的事,过去许久还是想想就觉得心烦。
视线挪到钟九倾身上,又想起钟灵搅和冥都的事,脸霎时拉得更长了。
不忍直视。
见两人走近,秦广王省下寒暄,直接臭着脸甩出生死簿,先发制人道:“生死簿就在这里,赶紧看完就走。”
楼连霄若有所觉地摸摸万钧,头上仿佛生成了一个硕大的实体问号。
钟九倾打量秦广王一番,奇道:“哇,这位大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这就是阎罗殿的待客之道吗?”
说话的态度暂且不谈,好歹带人进阎罗殿溜达一圈嘛。
“别管我叫大人啊,当不起,”秦广王斜睨他一眼,停顿半秒,再张口满是打工人的怨气:“不然呢,你知道我等待的这一柱香零三十四粒香灰里,本职工作会积压多少么?
“如果你是来旅游的,就该直接绕过阎罗殿往前走一段到归墟之渊,去那里拜拜后土娘娘。
“想进阎罗殿也行,要不我带你进去照照孽镜台,直接一条龙让你超升算了?”
好吧,一点就炸的地头蛇惹不起。
钟九倾认输闭嘴,乖乖接过生死簿。
凑近看册子的外观很厚实,入手却轻如鸿毛。纸页自动链接识海开始翻页,呈现他最想看的那一页。
无需确认身份,也完全没留出缓冲和犹豫的空档,和秦广王一样有个性。
钟灵的记录赫然摆在眼前,生死状态那一行像是在故意逗他玩——写的是“未知”二字。
秦广王不情不愿地冷声解释:“这种情况很少见,几百年都未必能见一次,大抵是因为生死簿探查不到此人的具体情况。”
这算什么,薛定谔的奶奶?
“所以世间有哪些地方是连生死簿都无法探查的?”这下钟九倾脑袋上好像也挂上了一个问号,和楼连霄一同疑惑地看向秦广王。
后者立刻撇清关系:“别问我,天地规则限制,我们不能透露更多信息。”
“我就找个人,说得这么严重?”钟九倾不知道生死簿是什么机制,但起码得到的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也许这次钟灵只是找了个大乐子。
秦广王沉默地看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九倾将生死簿递给楼连霄,说:“好吧,到你了楼楼,查查受害者的状态吧。”
“……”楼连霄手上动作一顿,已经快对这个称呼脱敏了。
生死薄应声在手中飞速翻页,许多人的信息几乎同时灌进识海中,奇异的感受让他下意识皱起眉。
秦广王因他的表情想起了不太好的记忆,默默后退半步。
楼连霄花了些时间适应生死薄的信息冲击,筛去不必要的内容,将失魂者的状态一一看过:“这些人的状态都是‘离魂’,但魂魄却没有落入冥都……”
他简单概括案件,向秦广王确认这种情况是否正常。
秦广王抬眼奇道:“你们竟然知道冥都收容魂魄的特质和规律,是偶然结交了阴差?”
钟九倾糊弄:“算是吧,有一位对冥都比较熟悉的朋友。”
秦广王“咦”一声,起了看热闹的兴致:“听起来不太妙啊,你们要找的魂魄估计是被有心人拘走咯……不过换了我也会如此,如果千方百计让人离了魂,却只是为了提前的死亡,那就太无趣了。”
楼连霄:“……身为阎罗,这么说话真的好么?”
秦广王摇头晃脑,带着头顶的官帽也一起晃:“我现在并未履行公职。”
意思是现在他不是以阎罗的身份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原以为冥都的公务员都要时刻不停地维持身份呢,”钟九倾揶揄他一句,问:“依这位大人的丰富经验,想必不是第一回遇见这种事了,你觉得这有心人拘人魂魄是要做些什么?”
满口敬语全无一丝一毫尊敬的语气。
秦广王不满道:“停停停,别拿‘大人’酸我了。拘人魂魄还能做什么事,肯定是坏事,大坏事。”
这话答了跟没答一样……钟九倾言不由衷道:“哇,你好厉害,猜得好准哦。”
“生魂在外游荡应当也不符合冥都的法则,”在两人开始互相冷嘲热讽之前,楼连霄及时巧妙地将话题引走。他一手轻轻靠近安然悬浮的召魂铃,在几寸之外停住,问:“我们也不能放任无辜之人的魂魄被拘走,想来两边有共同的目标,不知我们可否借召魂铃一用?”
“这极阴白焰被咒语封在微型术阵内部,设计精妙,看着吓人但不会烫手,请便吧。”秦广王手臂轻摆,不愿多言。
有了他的保证,楼连霄再无顾虑,拿住铃铛。火焰越过铃身舔舐着他的手指,确实没有灼热之感。铃身轻晃,白焰随之左右摇动,却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钟九倾也伸手试探一下白焰,问:“启动召魂铃还需要什么咒语么?”
“……你在猼訑手底下受的识海伤还没好么?”秦广王默然看他两秒,做了个手腕摇动的动作,口中蹦出四个字:“摇铃,会吗?”
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人闯入缝隙摘心跳草的事在十殿阎罗中早已传遍,他们随时能从冥界向外探视,只要想看一切都一览无余。
钟九倾硬莽猼訑识海受伤的事已成为工作之余的谈资,秦广王就差直接说出“动动脑子”四个字了。
楼连霄依言摇动几下召魂铃:“……”
看来确实是没有咒语直接取用,比此前见过的所有法器都更便携易上手。
“?”钟九倾知道这是在拐弯抹角说自己因识海受损导致智力下降,但懒得再打嘴仗,心里劝自己,算了算了,活人不跟死人计较,让让他这句算了。
楼连霄早已在两人未察觉时挪动站位,随时准备拦在两人之间,见他主动退让,默默将蓄势待发的手臂收回去。
秦广王的表情也缓和了几分,从小雨转阴,右手轻翻捏出一张长方形的纸册:“拿好这东西,想离开冥都时就在心中默念,能直接送你们从渝都的交界处回到人间界,省得还要再等湖里那道门开启。”
钟九倾接过来,看见上面正中写着“通关文牒”四个字。
说完秦广王就把双手缩回广袖里,挥袖撕开一道缝隙,开始赶客:“行了,两件事都办完了,我猜你们还要去见见那位引路人,请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赖着不走好像有些不礼貌了。
秦广王没管楼连霄的道谢,已经转身往殿内走,眼不见为净。
钟九倾朝着他的背影喊:“这次有急事没法进阎罗殿参观,我下次再来!后会有期啊,大人~”
秦广王猛地一个踉跄,被他的语气激得浑身不得劲。转头要回击时,撕出的缝隙正在缓缓愈合,原地哪还有两人的影子。
阎罗殿的门自动向内打开,空荡的大厅映入眸中。他迈步进去,回归工作前实在气不过,对着空气用力地“哼”了一声,口中嘟囔:“总算把那两个祖宗送走了……”
无序的缝隙在阎罗手中就成了一种可控的传送手段,钟九倾对此表达了由衷的羡慕。
“冥都的特殊‘交通’真是方便,落地轻柔无振荡,转瞬抵达目的地,简直就像传送门一样。”
但他转念想到,此次回到渝都后还要再想办法回黎都,心情又有些低落:“啊——人间界的交通方式我真是受够了,每次都要在旅途中被吸走一大半精气神,怕不是有什么妖鬼作祟。楼处长,您能不能成立一个专项组调查一下?”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请傅瑾给你开副中药调理一下。”楼连霄垂眸看着通路消失的地方,将能观察到的细节都记录一下,对这种裂缝的作用也有些眼馋:“如果能知道是什么原理,或许能尝试在人间界复现。”
如果不是时间和场合不太对,他甚至想叫霍临渊来实地探究一下用阵法将其再现的可行性。
两人的新落脚地是几幢记忆结晶建筑围起的街角,近看材质晶莹剔透,却无法倒映人的面容,只有一缕微渺的影子被结晶捕获,融入它的色彩之中。
彩色的薄雾萦绕在身旁,光晕蒙头盖下来,看向对方时发丝都闪着光,有如身处梦境。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不远处的一条石板街道两旁错落排列着许多小摊贩,轻尘恰好逛到边角。他早已注意到附近的空间波动,看清来者是谁后就和一个女人并肩走过来。
楼连霄隔着一段距离向两人点头致意。
“又见面了,轻尘叔真是容光焕发,”钟九倾的脸上漾起笑意,目光移到女人身上:“想必身边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风住尘女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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