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珠手腕被捆,裙裾垂地,长发披散肩头,乳白色的衣襟薄而服帖,往下,裹出一段纤细腰肢,此刻跪在地上,颇有种美人狼狈的韵致。
她低垂着头,顺从行礼。
“见过裴大人。”
声音清泠,不卑不亢。
裴晏身份贵重,但行事其实颇无礼。父亲只是关押,尚未定罪,她一个女眷纵然不可私离徐州却也并非逃犯。即便要审,也无大半夜将她绑来的道理,更遑论是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审法。
裴晏未说话,却也未叫她起来。
陶云珠只好笔直跪着,舱板硬而发潮,跪得久了,她膝盖处被硌得有些酸疼,但尚忍得住。只她这具身子惯来娇弱,回去后怕要淤青一片。
舱内,响起烛芯爆裂的声音。
或许她现在该低头、乞怜、示弱?
但可能折腾了大半日,身心也俱感疲倦,她情绪莫名有些低落。如今出师未捷,半途被裴晏拦下,不知还去不去得了江宁?
长灯静明,美人孤垂。
裴晏垂眸凝视着跪于下首的陶云珠,烛火将她的影子拉长,在舱壁上葳蕤不定。单薄的衣料经一路折腾,染上了些灰尘,可即便狼狈,她依旧跪得挺拔,不肯露出半分软弱,惟神情似在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他不问,她便不答。
全不似前几次见面时的巧言如簧,倒是有骨气了一回。可若真这么有骨气,何不有骨气到底?
一个胸无点墨的纨绔,也值得她费心迷惑利用?
还是其本就擅长,在不同男人面前变换不同面孔?不过恰巧让他撞见这一副。人皆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此女也一样,百般手段不过为利益二字。
撕开皮囊,千篇一律。
“下去吧。”
裴晏开口,突然失了兴致。
陶云珠猛地抬头,不明所以。
见她怔愣,裴晏眸色一沉,明显不豫。
陶云珠慌忙垂首,心中急转,思忖方才何处失仪,却也不敢迟疑。只未留意到今晚她跪地太久,双腿早已酸麻,起身时,膝盖一软,竟险些跌倒。
裴晏拧眉,脸色更寒。
纵料无人敢在他面前编排,但毕竟是在淮安府,大小官差全在外侯着,他单独审个人也就审了,但此女步履踉跄地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若叫人就这么出去,两人名声都不必要了。
陶云珠强撑着站稳,只双手被缚着,到底不大便利,走起路有些狼狈,不由停了步。
裴晏只盯着她,没说话。
“抱歉,我的腿……”
陶云珠心虚开口。其实她并非完全不能行走,只是敏锐察觉到男人的不悦,忧心今夜踏出此门,立时便会被送返徐州。
但若直言相求,目的性又过强。
恐更令人不喜。
说起来,她仍不知裴晏深夜提审,究竟有何用意,总不至只为看她跪着?为何来了,他却又不发问?
陶云珠立在原地,踟蹰思索,浑然不觉间倒透出几分楚楚之态。落在裴晏眼中,只以为她故作柔弱,惺惺作态。
此刻,女子皎白身影亭亭立于下首,长发如青丝垂于胸前,人如玉璧,静若处子,惟站得不大稳当,身软体轻让人神思旖旎,裴晏眸色晦暗几分,又挪开。
“坐。”
男人冷声道。
陶云珠垂下眼,顿了顿答是。
只是依言落座后,膝处仍在隐隐作痛。舱内烛色昏昧,映得裴晏眉间冷意愈深。
陶云珠垂眸盯着腕间绳结,这结打得紧,久了她手腕有些痛。但情势比人强,说到底是她有求于人,再开口,态度也软了几分。
“大人深夜传讯,如有问话,民女定当倾言相告。”
“陶小姐倒识时务……”
裴晏扯扯唇,张口话里却带了刺,“可惜总言胜于行。”
陶云珠敛目,忽略这话里的揶揄:“民女自知行有差错,也不敢巧言辩白。但大人是此案主审,不论民女等私下查到什么,最后皆要报于大人,如今汲汲营营,不过是想来日戴罪立功时,能在大人面前有一处说话之地……”
这话,将裴晏捧得极高。
却也说得巧妙。
对方权高势重,想来并不怎么把她这点手段放在眼里,但她若一味隐瞒,确也令人不快。眼下,她直接点明自己再多动作,不过为在对方面前求得一个对话的筹码。
“若大人准许,民女查到的线索尽可交予大人,如果查不到,对大人也没什么损失……”
“哦?”
裴晏手指轻叩桌案,神色不明地打量她一眼,“本官若不许呢?”
陶云珠沉默须臾,谨慎答道:“民女但听吩咐,不敢不从。”
“本官倒觉得未必……陶小姐帮手芸芸,今日有杜公子搭上自己也要出手相助,明日自有李公子、王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毕竟,陶小姐最是擅长乔装示弱,化险为夷……”
陶云珠不由抬眸,与他对视。
这话对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而言,很难说不是一种羞辱。
舱内,渐渐静默。
许久不见,她差点忘了此人对她早有偏见。
半晌,陶云珠松开紧攥的手指,直视裴晏双目:“杜公子心地纯善,不过受民女蒙蔽,同行诸人亦为民女驱使。若大人要治罪,请治民女一人之罪。”
既如此,她一人担下便是。
左右她说得再多,都不过是乔装,姿态放得再低,也不过让人看轻。
只是,何必还召她前来?
难不成只为当面羞辱她几句?
裴晏嗤笑一声,“是纯善?还是蠢?”
陶云珠蹙眉,不解对方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杜万豪确受她连累,她虽冷漠,却非无心,为他开脱几句,亦是顺势。眼下看,倒似火上浇油?
她索性缄口。
见她沉默,裴晏倒似气消了些,淡淡道:“说说,为什么去江宁?陶小姐是识相之人,当记得上次所言……”
上次,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陶小姐下次再来,最好是真的有诚意。
所以,他并不在意她去不去江宁,而是为什么要去?
此人,果真难缠。
此刻再沉默,便是犹豫。
便成了变相的不信任。
所以,陶云珠未敢沉默太久,只说道:“民女斗胆,敢问大人,若民女的答案能令大人满意,大人可否……准允我等前往江宁?”
“陶小姐是以为,你现在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言外之意,她没有。
陶云珠长睫轻颤,摇头。
裴晏一脸‘不错,很有自知之明’的神情睨了睨她:“当然,不想说亦可走。”
陶云珠自然不能走,她略直了直身子,试探道:“大人……可查到了捐监?”
话落,裴晏神色一肃,目不转睛地盯起她,显然在等下文。
“民女只知这一个线索,但不知道其中有何关窍,故想前来江宁一探。还敢问大人,这个诚意够吗?”
这次,裴晏沉默了。
陶云珠心知单凭己力有限,本想先查出些眉目再与裴晏周旋,既已至此,再藏掖无益。此人手眼通天,若他真想查,比她快上百倍。
看其神色,恐怕……他也查到了此处。
裴晏看得出,陶云珠这次没有隐瞒。既能直接道出捐监,如果知晓更多,也无道理避讳。但她捐监的线索是从哪儿来的,就值得商榷了。
陶行令在狱中受尽刑罚,也还没吐一个字,今倒从她女儿的口里说了出来?他不信,这么重要的事,会是此女意外所得。
“可是令尊所言?”
裴晏倏问。
陶云珠却犹豫了下:“这个可以不说吗?大人?”
……
裴晏难得被堵了话。
“大人,并非民女有意隐瞒。只是……若说了,恐将失了这点微末的利用之资。民女的一点私心,还望大人海涵。”若坦言是从父亲书房寻得线索,无异于暗示父亲所知更深。狱中情形不明,她不能从自己口中再给父亲添祸。
不论真假,陶云珠这么说算是以退为进,裴晏知道的远比她更多,倒没了和她再深究的心思。
陶云珠摸不清眼前之人的想法,一时也不敢再开口,只端坐下首,静静等候。
裴晏眼风扫过她,倒难得乖觉。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开口时声线里裹着几分漫不经心:“陶小姐倒会拿捏分寸,既知要留底牌,应还知有个词叫曲突徙薪?”
陶云珠垂眸:“民女愚钝,请大人明言。”
就知此人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以陶小姐的胆色和孝心,若本官前往江宁后放你回了徐州,只怕是如鱼得水,更有作为……”
陶云珠微微愣了下。
只听裴晏继续又道:“此次同去江宁,陶小姐若查不到本官要的东西,也不必再回徐州了……”
竟是,要她同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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