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僵住。
杨知州额间薄汗微沁,余光扫过众人僵硬面色,又见裴晏手中举着酒杯,眼底神色未明,不由使了个眼色,令在场伶姬都下去。
缓了缓,才复腆起脸笑着试探:“这潘楼素有盛名,大人既不喜丝竹,不如让这潘楼老板,进来说说此楼妙处?”
裴晏眸色幽深,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懒洋洋地开口:“进来回话。
闻言,早候在外间的潘楼老板,忙战战兢兢,哈腰入内。只见来人身形肥硕,一身亮面的缎子马褂,在灯下看,就像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
一开口,话却说得老成周到:“见过各位贵客,这潘楼在扬州已开有两百年一十二年,虽主家更替无数,但这楼却是一直屹立不倒,繁华胜旧!故来潘楼的客人,除为了楼中盛景,也是为一长青不倒的好兆头……”
话落,在场不少官员摸须点了点头。
这老板才又继续:“此楼凭栏而望可尽览三街六市,偏这雕栏曲槛又做了障眼法,楼下人瞧不见楼上影。今日正逢乞巧佳节,这一会儿,街市上的灯会烟火、集市杂耍已是热闹开场,各位大人不妨移步三层露台,此处最宜观景,既能得雅趣,又可隔绝楼下人潮喧嚷……”
杨知州一直在观察着裴晏神色,见人敞坐在上首宽榻之上,指节抵着眉心,似是有些倦怠,却也未言不可。
才敢赔着笑,微声探问:“既如此,大人不妨移驾露台,也好松泛松泛,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裴晏饮了酒,身上正燥热,起身时眉峰蹙起,大步流星间墨袍广袖扫过案几,数枚杯盏被带倒,吓得两个舞姬慌忙起身退后,不敢再跟。
露台与内阁,只一窗之隔。
此刻向下眺去,只闻夜风卷着一阵脂粉香气涌进来,楼下尽可见纵横交错的热闹街市,细看,有孩童举着兔儿灯追逐,也有卖糖画的摊子前聚着三五少女,鬓间珠钗随笑声轻颤,更有明显成双成对的男女依偎在一处,捧灯嬉戏,交游调笑……
裴晏抬头,不屑一笑。
不过一乞巧节,堂堂七尺男儿,大街上与女人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长街十里,夜灯高照,伴着各种沸嚷人声、大小商贩的叫卖声,及拍掌叫好的观杂耍声,热闹非凡。目光再挪,依稀可见远处小秦淮河上的游廊画舫、两岸的酒巷高楼,倒似火树虹霓不夜天,亭台殿宇有无间。
裴晏负手立在栏处,漫不经心扫过人群。其他人便也不敢坐,只跟在他身后齐齐站着。
裴晏站了会儿,好像才突然想起身后众人似的,来到了露台观景处坐下。那潘楼的老板忙让人上前倒酒,一面让人换了桌酒菜。
“不知大人这次可在扬州待几日?今日吃的可还对胃口?”杨知州见裴晏对女人没兴趣,便转头聊起了行程和吃食。
裴晏却也不见兴致,只看似漫不经心道了句:“杨知州这宴,倒是不如徐州的曾显鸣更令人印象深刻……”
此言一出,这位杨知州顿时紧张起来。曾显鸣和他同样官阶,听闻就在裴晏驾临扬州之前,此人刚被投入狱中。裴晏突然拿他与曾显鸣做对比,还说他有不如,怎么能不叫他多想……
故不禁尴尬笑笑:“这…下官见识浅薄,吃食一道上确实不如江宁其他同僚讲究,只是,倒不知这曾知……曾显鸣摆了什么宴,竟令大人也有深刻印象?”
裴晏唇角扬起一抹讥诮:“杨知州果真不知?”
那杨知州忙吓得忙拂袖作揖:“下官不敢隐瞒!曾显鸣远在徐州,他素来行径下官着实所知不多,尤其是这吃食…就更……无从闻起了!”
曾显鸣那日的一道‘瓮中填鸭’,倒让裴晏也‘长了见识’,只是这菜有名,却不止在徐州官场,更有名在江宁官场。这位扬知州若曾拜过董士沼的码头,想必会对其这饮食上的残忍癖好有所耳闻。
故眼下,他不敢在裴晏面前承认的,当然不止一道菜那么简单……
这些人的底细,裴晏早一清二楚。
他当初之所以未在淮安多停,并非是那刘屴马屁拍得不够或惹了他厌烦,恰恰相反,刘屴此人虽圆滑世故,但与董士沼势不两立,嫌隙颇深却是事实,这官做的还算知深浅。
可这位杨知州,就未必了。
见裴晏未再开口,对方已是一头冷汗,心跳如鼓,难免暗自思忖:自己今日是否犯了裴晏的忌讳?此人此次南下,或许不比之前的那些巡使好应付,不是他请上三两盏酒,或送上几个美姬能打发的,可这情形,也让他不敢献什么别的。
送什么东西这事,需得慢慢试探。切忌快步斩大刀,操之过急,否则一个不好,反倒是授人以柄。
他只查探到裴晏在徐州行事极锋利,在淮安却怀柔了许多,一时半刻,也让他拿捏不准此人底线……
裴晏眄他一眼。
半晌,才道:“杨知州不必如此紧张,本官不过随便问问。”
说完,饮一口酒后,又谓赞:“潘楼的酒,倒不负盛名。”
一上一下。
一抑一扬。
不过几句话功夫,却是令杨知州等一众官员心底忐忑难安,只能强颜欢笑。
“能得大人一句夸赞,实事这潘楼有幸!潘楼有幸!”
“正是正是!”
“大人贵为皇室公卿,又乃朝廷肱骨之臣,自是金尊玉口,一言胜万言!”
裴晏一个个扫过这些人,面无表情,也未说话,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再次让众人琢磨不透这眼神是何意?
只心里七上八下。
就在这时,裴晏一名近侍忽来到其身侧,整个人神出鬼没,仿佛谁都没注意,就从门外进来了。
见状,众官忙识相撤开,各回了座位。
待眼前的人清干净,破雾才上前道:“大人,今日跟着陶家人的刚来报信了。”
裴晏难得提起兴致:“说说。”
下船前,他曾交代破雾派人盯好陶云珠一行人行动,命令如有情况,随时来报。
“是。”
破雾低了低声,道,“今日陶小姐等人下船后,那名唤作玉瑶的瘦马便和她们分开走了。故我们的人今日共分了两队,一队盯着此女,一队盯着陶小姐。盯着那名瘦马的来报,其先是单独去了一处住着瘦马的宅子附近,找人给里面递了话,之后不久,那宅子里出来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子,进了此女所在的民宅会面,至今未出。至于陶小姐一行……”
说到这儿,破雾顿了顿,才接着道:“陶小姐下船后,本是先在小秦淮河游河,但中间突然停了船,进了路边一间茶社,之后又进去一个男子,陶小姐和那男子单独呆了一炷香才出来,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现二人已去了集市闲逛。问了陶小姐的丫鬟,只说那人是陶小姐族中兄长,多的却未说。”
“兄长?”裴晏脸色沉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是,是陶小姐先看见了对方,后才叫了人去茶社相谈,听说,人是青楼门口拦下的……”
“呵,不知所谓。”
裴晏突然一声,不知是在说谁。
是逛青楼的陶子陆,还是在青楼门口拦人的陶云珠?
“去了哪的集市?”
“似就在潘楼这一带……”
裴晏挑眉,眼神倏缓缓眺至了楼下。
……
二人一番促膝交谈后,许是见陶云珠神色太凝重,陶子陆突然跳起来,说今日正是良辰美景,街上热闹得紧,死活要拉着陶云珠一起逛集,说要带她吃点好的,吃完再好好逛一逛扬州城。
陶云珠听了那桩事后,本没了逛的心思。
但难得来一趟扬州,此行又不止她一人,青叶白芨等都是喜好热闹的性子,她不好拘着人不出去,也不好不去扫众人兴。
于是便任由陶子陆拉扯,去逛什么据说扬州城最有名的潘楼一带夜市。只一路上一直在听这位三堂哥念叨,说什么本来想带她去潘楼的,但那地方今日被人包了,连他在扬州最有权势的兄弟,今日也在不了潘楼过节了,也不知道下次有机会带她逛,得什么时候了……
陶云珠听后,只突然想到,裴晏有没有可能在那里?
听说今日扬州的知州要宴请他,想必定是在最好的酒楼,这样说来,她三哥的朋友抢不过,倒也正常。
“那潘楼你可去过?”
陶云珠随口一问。
倒不是她感兴趣,主要她这位三哥念叨了一路,仿佛今日去不成有多遗憾似的,她干脆顺着问了句。
“那当然!”
陶子陆不由挺了挺胸:“你三哥我朋友遍扬州,什么地方没去过?”
陶云珠微笑了笑:“那么这扬州的青楼也都去过一遍了?”
陶子陆闻言,忙收敛了下神色道:“五妹妹,这就得你三哥给你普及一下了,这青楼和你们女子想的也不全一样!”
“嗯?”
“要知青楼可分很多种,譬如方才见我出来的那‘红袖招’,此楼便为青楼中的一等,文人墨客去,是为风雅,听那吟歌起舞、作那琴棋书画,再小酌几杯,不甚美哉!再次一等的……罢了次一等的,便不与你说了,总之你放心,你三哥虽喜好玩乐,却绝对洁身自好、是一谦谦君子!”
见陶云珠并没被他说动,仍一副任他狡辩的淡淡样子,于是急道:“真是这样,五妹妹你莫是不信?”
“我又去不成,自是由三哥分说。”陶云珠故意逗他。
此时,二人正好走至潘楼不远,陶子陆听闻此言,只觉自己本就不多的清名更要毁于一旦,一气之下,便随手指了指那潘楼道。
“那红袖招真不是什么狎妓的地方,最多是听一听曲,赏一赏舞,召几个伶人陪着饮几杯酒,是个打发时间的交际之地,喏,和这潘楼也差不多,这潘楼一二层是寻常吃饭处,三层却是歌姬舞姬无不齐全,在这扬州也极有盛名,寻常宴饮,便是官员富商也少不得叫这些来助一助兴……”
陶云珠不禁抬头。
原来这潘楼不仅是酒楼,难怪建得如此豪阔,占地也比寻常酒楼更大十倍,加之往来非富即贵,想必是财源滚滚?
这潘楼老板,倒会做生意。
裴晏:?
[菜狗]
对啦,预告一下,明天要上个榜单,所以下章大概明天晚上11点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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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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