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无德,今日有句不敬的话,还劳请三哥代问。族中到底何意?父亲高升时,众人皆要做光耀门楣、帮扶族人的贤兄孝弟;可遇祸时,却最好自生自灭、一人挺过难关……敢问,云珠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陶云珠神色冷冽,字字如冰。
出事后,她几次给族中去信,却始终不见有人出面周旋。这位三堂哥的父亲,她的那位大伯父,既是宗子,又是族长,在族中威信颇高,方才若换作旁人,她或许不屑追问,但偏偏让她在此撞见了陶子陆。
方才在青楼门前,乍见他醉酒笙歌模样,陶云珠确难平静。
父亲也是陶家一员,他们这一脉本不算强势,大伯父之所以能被选为族长,与父亲的地位官职不无关系。父亲出事后,他们为自保不愿蹚这趟浑水、袖手旁观便罢了,却让她恰好撞见有人还在扬州醉生梦死、出入烟花之地,她断无法当作没看见。
陶子陆被她问地怔住,慌忙撩起袍坐下:“妹妹,今天的事是三哥不对,但你千万别这般想。父亲与三叔是嫡亲兄弟,你也是我看着长大,我们怎会真那么冷血?不顾亲缘血脉,对三叔处境视而不见?实在是三叔出事前曾给父亲去过密信,言明他孑然一身,将来若有万一,让陶家莫要轻举妄动,只需看顾好你和子阶便好,还让看完信后烧掉。父亲身为长子宗子,又有三叔请托,再不忍,也只能以家族大局为重……”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实在是怕陶云珠误会,让亲人间产生了嫌隙。
“你说什么?”
“啊?”
“什么看完信烧掉?”陶云珠峨眉拧了拧,心下一沉,疑窦顿起。
父亲曾给族中去信的事,大伯父在回信中也有写过。她当时并非不信,只是觉得,即便大伯父要顾虑的比她多,不能轻举妄动,却也不代表一动不动。
但族中这样完全置之不理的态度,怎么看,都像断臂求生。
陶子陆支支吾吾,佯装喝多地拍了拍脑门,“瞧我,今日喝多了酒,话都颠三倒四了起来,什么烧信,是我记岔了,那应当别的哪件事被我给搞混了,没这回事儿……总之,五妹妹,之前我们还当官府查得严,你出不了徐州,今日既你出来了,干脆随我一道回江阴去,有我父亲在,族中绝不敢有人泄露你行踪,等他日三叔那边落定了,确定无事,你再回去!”
说罢,还拍了拍胸脯。
陶云珠垂下眼,轻抿一口茶,却没应这话,只道:“大伯父近日可好?”
“唉,我说这话,妹妹你或许不信,出了这事,父亲心里其实很苦,都说长兄如父,父亲和三叔即便幼时没在一处,但他心里其实最惦记的就是三叔,只是他这人太古板拙舌,许多话不会说出来,更不会对着我们小辈说。”
陶云珠不由出神。
大伯父在她心里,一直是道偏模糊的形象,她从小随父亲四处外放做官,只有年节时,才会回一趟江阴。除了五叔,她与父亲在族中的几位兄弟包括大伯父,相处都不是太多,不算是极了解他们的为人秉性。
印象中的大伯父,总是板着脸,话也很少,对小辈们规矩最严,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反让她这位三哥,成了这一辈的子侄中最没调的一个……
但要说父亲兄弟几个中,父亲最信任的,可能也是这位大伯父,所以她才会第一时间给对方去信。
可结果,是失望的。
陶子陆见她神色比刚进门时好了几分,不由继续软化道:“三叔说让父亲看顾好你和子阶,父亲也记在心里了。子阶那里,刚一出事,他便派人去了临安府的崇文书院,确保人不离开浙江。只是你这边,连去两封信,你都不听,族中只能留了两人在徐州盯着,可那两人胆小,你又惯有主见,见你每日外出求人,也不敢多管……”
“云珠自知不驯,别的事上我都可以听,但唯独这一件,恕我听不了族里,也听不了大伯父的。”
陶云珠再开口,却毫无动摇,“族中若肯帮忙斡旋,云珠感激不尽,若不愿被父亲拖累,便不必再管云珠了,如果什么都不做……但有万一,我怕自己会抱憾终身。”
“哎你啊……”
陶子陆常年没个正形的一张俊秀面孔上,难得挂了愁容,长长叹出一口气:“我这人最不会劝人,便知说不动你,对了五妹妹,你怎会这时出现在扬州?扬州有谁啊?”
说这话时,他还里外张望了一下,冬林并青叶白芨他倒都认识。
但他刚才就发现,除了这几人,陶云珠身边还有几个生面孔,个个身板绷直,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仆从。
“五妹妹,外头那几个人是哪来的啊?你从镖局雇的?”陶子陆一面摇扇张望,一面翘着腿,大喇喇八卦道。
白芨青叶闻言对视一眼,想说什么,又都低下了头。
陶云珠淡扫了扫裴晏侍卫,将这个话题含混了过去:“三哥在宝应一切可好?今日当真是休沐?”
宝应县属扬州下辖,她这位三哥前年领了县教谕一职,负责管理当地县学日常事务,但他性子没定,看来休沐时常来扬州玩乐。
“真是旬休!”
陶子陆努力眨了眨那双风流的桃花眼,生怕陶云珠不信的样子。
江阴陶氏不止出美人,同样也出美男子。
陶子陆人虽看着不怎么着调,皮相却是极好的,若单以外貌论,他这种男子出现在青楼,还真说不好是谁占谁便宜。
不过陶子陆不是小孩子,陶云珠也没想管他这些私事。
她看了看男子,眼尾微暗,用一种半懒半慵的音色道:“三哥,其实那封被烧的信,你看见了吧……”
“哪有的事……”
陶云珠打断他未说完的话:“你说谎时,右腿会不自觉晃动。”
陶子陆闻言,打晃的右腿停了一瞬,忙又开始心虚轻晃,嘴上却故作不经意道:“啊?有吗?”
冬林见状适时插道:“三爷,确实有。”
陶子陆眼神不由乱转了转,假装没听到道:“哎五妹妹,你要在扬州待几日啊?”
陶云珠心中愈加笃定,于是也不再玩笑,而先将屋内伺候的众人支走,才平静下来,正色道:“三哥,我此行要去江宁详查父亲所涉案情,若信里所依提与此有关,还望三哥言明,知道越多,云珠才不会越被动。”
陶子陆一愣:“五妹妹你……你真要去江宁?”
“是。我在扬州只停一日,明天便走。你想劝我,却是已来不及了,此局我牵扯太深,是非生死,亦早置之度外……”
大伯父在给她的信里,提了父亲去信,也提了父亲察觉不对,让族中早做准备,却未提及烧信一事,说明这些都可以写在信里。但父亲给大伯父的信,却特意注了要烧毁?
这说明,信里一定还提了别的东西,一些不能被人知道看见的东西……
且同父亲生死攸关。
大伯父不说,也许是父亲交代了什么?或是眼下局势还不确定走向?但方才一试,便知这位三哥可能是知道的,所以,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陶子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少见地郁闷下来,长吁短叹半晌,终是一拍大腿道:“这事我本是意外得知,父亲不让我说,我也知事关重大,想着守口如瓶,心中却一直可惜这样大的事,竟要烂在我这样人的肚子里……若这事果真的对五妹妹你有用,我便回去被父亲家法打个半死,也不枉了!”
说完,只见他望了望各门窗,确定无人偷听,又起身将窗柩一一关好,才鬼鬼祟祟凑近陶云珠,压低声音道。
“信里确实还提了一桩事,却说三叔到任接管钱粮后不久,就发现了一件能掀翻他和所有人乌纱帽的大事。但因事关整个江宁和捐监,不容他莽撞行动。其实捐监有猫腻所有人都猜得到,但绝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猫腻!那些本该堆满了纳捐存粮的各大仓瓮内,竟只有表面一层有粮,打开下面全部都是空的,如此做法,自然是为了应付上面查检。可这么多年京城一次次来人,竟也真被他们蒙混过关?那些不翼而飞的粮食,折合下来有上万两白银,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三叔在信中对父亲说,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补了不该补的缺,恐怕早晚会出事……但此事已超过我们可以挽救的范围,所以不必螳臂当车,等哪日事情败露,自有朝廷裁决。”
陶云珠听得心惊,语毕,不由愣神了许久。
其实事情和她猜测的方向大概一致,只是细节远超她所想。但当真的得到确认,听到父亲的那句不必螳臂当车,心中却还是没办法释怀。
事关整个江宁。
此话剑指何处,已不言而喻。
可这些,父亲招了吗?
还有京城这次来的巡按专使裴晏,此人又知道多少?
……
潘楼华灯初上时,席面已开得热闹。
这座扬州城七十二家酒楼之首,今日被人包了全场,一层二层却空着,却只有三层正迎贵客。
杨知州给裴晏的接风宴,便设在此。
三层锦绣阁内,鎏金灯盏将梁上彩绘的飞天神女照得恍若要乘风而下,雕梁画栋间悬着九曲连灯,真正是琼林宴罢笙歌起,御街灯火照天流。
落席后,杨知州亲自执壶斟酒,将扬州名菜芙蓉鱼片、文思豆腐一一布到裴晏面前,方谄笑道:“下官等今日有幸为大人接风洗尘,实在喜难自胜,还望大人能在扬州得一尽兴......”
“杨知州客气。”
裴晏平平一句,看不出什么心思。
话音方落,席间又响起一片谄媚附和声。
转瞬,便见屏后转出十二名舞姬,皆着水红纱衣,腰系银环,每走一步,便发出悦耳声响,如珠落玉盘,清脆声声。为首的两名舞姬,绿鬓朱颜,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间似有万种风情,眼神只不住往裴晏身上飘来。下一刻,只见随着丝竹声,二姝忽如弱柳扶风般,旋至裴晏身前,仿佛只为他一人舞。
最后更是直接一左一右跳到了裴晏身侧,一个为他斟酒,一个剥起了桌上荔枝,二女在侧,鼻间传来一阵靡靡香气,裴晏冷眼看着,也没拒绝。
二女虽见其高大英俊,面容年轻,但更知其位高权重,环伺在侧,只觉周身气场强大,故也不敢乱来,或贴他太近,只暗暗抛着媚眼,趁着帮他倒酒,不时对他娇笑。他喝酒时,二女就在他眼前,纤腰丰乳,衣饰清凉,袒露出一双白臂和大片玉蒲。
裴晏是个正常男人,但今日不知为何,只觉得兴致缺缺,意兴阑珊。
甚而,竟觉有些倒胃口。
杨知州见裴晏神色平淡,心下不免忐忑:“不知裴大人可觉着这《霓裳羽衣》还算入眼?”
裴晏目光淡扫过舞姬半遮半掩纱衣,只意味深长道出两个字——
“甚好。”
那杨知州确实识得眼色,见状,只不动声色让舞姬们退下时,换了几位歌女丽姬抱了琵琶上来。
打头女子素衣淡妆,指尖拨出《扬州慢》的调子,浅浅唱着几调清词满曲,吴音软语,倒是文雅。
平日,裴晏对这些倒无感觉。
可今日他听在耳边,却只觉一阵聒噪。
“下去吧。”
……
几个歌女忙抱起琵琶,只得小心翼翼退下。
场内,众人一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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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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