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珠一滞,须臾才道:“是民女僭越了。”
说完,缓身站直,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得体。
她不知这句阿猫阿狗,说的是自己还是玉瑶?但本质没什么分别。
或许看在她尚有几分利用价值的份上,裴晏高兴时,不介意施舍她点好脸色,可如果她自不量力,提了没资格提的条件,对方也毫不介意马上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可以求人,但没必要自取其辱。
烛光盈盈,映得眼前人如明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亭亭立于暗厢中,不过咫尺距离,却让人只觉远不可攀。
陶云珠不知,她这样骨子里极傲的人,即便求人,也不会让被求之人有居高临下的快感,她折了腰,骨头却没折断,只会让上位者觉得不够驯服。
这也是为什么,裴晏看着她,总有熟悉的感觉。
不同的是,他更卑鄙。
他已成为了那个驯服别人的人。
有驯不服的,就驯到服未止。
“本官给你三日,三日后你若不走,便不必再跟上来了……”裴晏觑她一眼,淡淡开口。
陶云珠知道,对阿猫阿狗来说,这已是极大恩赐,也是极大让步。方才裴晏的话一出,她已不敢奢求对方帮忙,便是这三日,也超出了她预料。
于是低头道:“多谢大人!”
只裴晏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待陶云珠走后,才叫进下属来问:“之前让你处理的盐商,人如今在哪儿?”
“回大人,属下正要回禀,此人比我们早抵扬州,查实他所犯之事后,未防其再回江宁作乱,属下已和扬州负责刑名的推官做了交代,人现正在监牢里关着。”
裴晏闻言拧眉:“亲眼看过了?”
“还未……属下明日便去。”
“再带几个暗卫,连那处瘦马院一并探了。”
“是!”
这次破雾说完,忍不住多了句嘴,“大人,陶小姐那边可要跟着?”
裴晏手中端着半凉的茶盏,烛火突然明灭不定,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他出神片刻,望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难得没有训斥下属的自作主张。
“派人跟好,随时来报。”
“是大人!”破雾松一口气,躬身拱了拱手,心知是赌对了。
“下去吧。”
话落,一阵风猛地灌进车厢内,吹得人身上发冷。随后,只见夜色中,几道人影如鬼魅般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只留下天上一轮孤月,冷冷照着。
……
“小姐,我们真要去找玉瑶姑娘吗?”
回去的路上,青叶伺候在陶云珠身侧,不由担心发问,“可我们对扬州人生地不熟,三天的时间,能摸出个大概就不错了,要找人,怕是很难的。”
白芨也开了口,却是多想了一层:“老爷在浙江时也曾做过一阵推官,专掌狱讼之事,奴婢们从旁听起,也知推个案子有多难。尤其失踪案,便是官府来办,没个十天半月也只怕不成。这位裴大人久居官场,不可能不清楚这点,但却只给我们三日,更不愿帮忙,可是笃定了我们再多拖几日也找不到人?”
青叶白芨想的,陶云珠自也想过了。
在无外力襄助的情况下,三日一定不够。但裴晏不是轻易讨价还价的人,除非……让他在扬州被别的事绊住?
可如果因此开罪了对方,反而得不偿失;再者,她不认为裴晏是那么好算计的。思来想去,到时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只能先托付给陶子陆了……
对了,找人的事,现在便可以让陶子陆帮忙,他交游广阔,朋友最多,又在扬州下辖县城为官多载,官府的门路也有一些。且依陶云珠看,玉瑶失踪,不是在外面而是在民宅,意外的可能很小,私仇的可能倒是很大,她心中,已有了一些方向,明日先需验证便可。
-
次日,卯时三刻,扬州城的晨雾尚未散尽,陶云珠已带好幂蓠出了门。
她先派了冬林去找三哥陶子陆,自己则带人去到了槐柳巷。
进入巷子前,她先命姚大在巷口的一处茶寮停了车,进去拣了临街的位置坐下,在周遭观察一圈,才叫来店小二,要了壶茉莉香片。
并趁着那小二擦着桌子时,让姚大往他掌心塞了块碎银:“小哥可知,这巷里可是有处养瘦马的园子?”
小二的手暗中掂了掂,才嘿笑一声放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您问我可是问对人了!这槐柳巷看着没什么稀奇,但里面其实大有乾坤,很多达官贵人的轿子会不时抬进这巷子,一停就是一夜,只因这里有不至一处瘦马园子,听说开得生意旺的,至少就有三家。不过这位小娘子……”他先打量了眼陶云珠,又看向她身后的姚大姚二,“您这样的贵客,怕是走错了地儿吧?”
陶云珠笑笑,指尖叩了叩茶盏:“我不是来买人的,只是想打听些事情……”
这店开在人流旺处,又紧挨着槐柳巷,巷中多是做粉头生意的,小二每日迎来送往多了,什么人都见过,知这良家女子来此处,不是找人便是捉奸,听陶云珠这么模棱两可一说,便默认为了后者。
于是神秘兮兮道:“贵客您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陶云珠先抿了口茶,才淡声问:“这槐柳巷平日治安如何?之前可出现过女子无故失踪的案子?”
那小二听了一惊,心道这位小娘子看着温柔端庄,一出口却净问的狠话,瞧这意思,捉了奸不够,这是直接想让外边的勾人妖精消失啊?
不由喉结滚了滚,一时不知怎么说,“还行吧……”
陶云珠见状,又添了块银角子:“只问治安如何,可曾有过无故失踪的案子?旁的无需多说。”
“治安……治安自然是好的。”小二的声音又渐渐殷勤起来,“贵客想必是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在我们扬州城,这槐柳巷可是鼎鼎有名,更是衙门的重点‘关照’对象,公差们每日巷子都要巡上三遍的!不说这里地处城中,也不敢有人为非作歹,就说这达官贵人们的轿子进进出出,要是有贼人逗留,贵人们还怎么敢来?”
说到这儿,那小二又讪笑了笑:“逃跑算不算失踪?小的只听闻里头姑娘们偷跑的不少,可一般没出巷子就被抓回去了。至于旁人进了这巷子,无故失踪的……”他摇摇头,“没听说过。”
陶云珠沉默下来。
姚大见状,知道主子问到了想问的,于是朝那小二挥了挥手,命人下去。
这番话,正合了陶云珠猜想,她怀疑,玉瑶是被相熟之人掳走的,所以她派去的人才会那么晚发现。如果是陌生人,玉瑶一定多有防备,除非对方用了什么非常手段,否则,不可能院外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人就不见了。
只有没看到人,或者看到的是相熟之人,才会没有呼喊……
陶云珠付过茶钱,叫姚大姚二在前带路,与白芨青叶还有一众家仆去了昨天玉瑶失踪的宅子。
往里走了一炷香功夫,才到地方。
日租的宅子在巷子第三进,此刻大门半掩着,那房东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和个短褂汉子争执着什么,见陶云珠一行人过来,忙堆起笑脸:“这位娘子可是来看房子的?”
短褂汉子登时急了:“哎!我先谈好的——”
那房东假作脸上露出为难,显然是想看二人抬价。
“这房子我租了,出双倍价钱。”
陶云珠识破,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但今日便要进去。”
那汉子却是脖子一梗,不想相让,正要近前理论,就见陶云珠侧首,俯在白芨耳边说了两句话。
白芨瞬间眼睛一亮,上前将那汉子拉到了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转头,那汉子已是脸色大变,连退几步赶忙绕走了。
房东压下狐疑,搓着手赔笑:“姑娘,今日这宅子正好空着,双倍是五两银子,姑娘可要定下?就是得给我们一刻钟收拾……”
只话刚完,才注意到对面两个男仆打扮的,可不就是和昨日另一女子前来赁房的?不禁闭嘴咂舌。
听说昨晚那女子,人在他的宅子里不见了……
走之前,对面还让他明日先不要赁这房子,称他们要再过来。但也不见对方向官府报案,他不想损失银钱,正好赶上今日过来有人问,就想着先租出去。对方要来看,再给他们看便是,至于能不能保留昨日痕迹,谁让对面不报官,他总不能不做生意……
其实,姚大姚二昨天和他说好了,当时身上没那么多钱,便未预留银子下来,但言明了明日必给,不白占他房子。谁知此人说了的话不算,要不是他们来得早,半路截下,差点叫其把房子收拾出来,赁给别人!
陶云珠见此人话停,心知他认出姚大姚二,便直接道:“价钱我出双倍,不会让你吃亏,但我们今日来过找人的事,你最好也守口如瓶。否则,我不仅能让你失去刚才那个客人,还能让你这里再也没有客人……你可听明白了?”
这当然是**裸的威胁。
其实她刚让白芨说了两句话——
这房子闹鬼。
昨日这里刚不见了一个大活人,他们是受人所托,来找人的,但也不知找不找得见……
那短褂汉子果然被吓走了。
看来,真话混着假话,吓人的效果最佳。
房东急得满头汗,忙连连道歉,“不会的,不会的姑娘,昨个是我不对,最后这房子不给您留下了,没赁出去……我这人只是贪财,可绝不乱说话!”
陶云珠未理会他,只任由人跟着,给她介绍起这宅子格局,和昨日玉瑶来时的情形。
这处宅子是两进的,按理玉瑶没必要租这么大。听姚大说,昨日之所以租在这里,原是为了离那瘦马院近些,附近也没有更小的了。
进到院子,她先绕到了后墙根。只见,青苔覆盖的墙面上,几串男人的脚印清晰可见,鞋码看上去,比姚大的还大上两号。她蹲下身,用帕子蹭了蹭墙根的泥土,拿到鼻尖嗅了嗅——有淡淡的香粉味。
陶云珠绕着院墙走走停停,转了圈,又去了内室。
里面可用一片狼藉形容,锦垫、罗帕、枕头散了满地,只是不见瓷片。但她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所谓凌乱的痕迹,似乎不像是挣扎打斗的凌乱,倒像是故意布置出来的?
仔细看,屋中垫子枕头等软物乱扔了一地,却毫无章法,可以说是一路从屋头扔到了屋尾,却没有任何硬的物件譬如茶盏花瓶砸碎,不说真正砸东西的人怎么可能只挑软的砸?便是扔,肯定在人被制住的地方扔,怎么会满屋乱扔?这种情况更像是为了制造混乱,又不想发出声音,才会有的扔法……
陶云珠走到桌前,桌上的茶盏歪倒着,却没碎,里面的残茶已结成茶渍。
“去把房东叫来。”她忽转身对姚大道。
“是小姐!”
姚大不知为何,今日有陶云珠在,心中安定了许多,他家小姐年纪比他还小,但从小身上便有一股气定神闲在。
或者说,陶家的主子都是这样性情,就连更小的子阶少爷,也叫人从不敢小视。甚至,这位以“幼神童、美姿容”扬名的小少爷身上,比老爷和大小姐,还多了一种令他们下人更害怕的气质……
房东进来时,陶云珠正抬头:“这屋子可曾点过香?”
房东一愣,忙摇头:“我这里哪敢擅自什么点香,都是客人自备的。”
这房主吝啬贪财,想来也不会破费。
方才从进来时,陶云珠就嗅到这屋中有种很淡很淡的奇怪味道,不像是什么常点的香,所以她特叫了房东来问。
对方却说没点过?
可玉瑶身上,也不是这种味道。难道是另外两个人的?但愿,她没有想多……
“附近可有大点的药铺?”陶云珠又问。
“有的有的,前面巷口左拐,再右拐,有一间常三药铺,四五个伙计呢!”
陶云珠闻言侧了侧身,吩咐道:“青叶,去常三药铺,找个鼻子灵的伙计来,就说家中香放混了,需要辨辨气味。”
“小姐放心!”
青叶一向敏捷手脚快,立时便出了门。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药铺的小伙计跟着青叶进来了,有青叶提前打点过,对方也很知事,让闻什么,便乖乖闻什么。
“你帮我问问这屋子有什么味道?或是什么不常见的香粉?香料?药材?”
小伙计皱起鼻子:“是有香粉味……但还有……”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醉春烟’。”
“醉春烟?”
白芨皱眉,“那是什么?”
“是迷香的一种。”小伙计睁开眼,“平常人不好买不到,可这槐柳巷就……”正说着,他看见白芨一个姑娘家正炯炯有神盯他看着,忽然住了嘴,眼神有些不自然。
陶云珠神色不由正肃:“这迷香,一般是什么人用?怎么用?”
小伙计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下道:“听说那些妈妈们最爱给手底下的姑娘们用这个。姑娘们不听话时,就在寻常的香里掺一点,比酒还管用……不过也有客人好用这个……”
陶云珠瞬间明了,神色不由正肃。
瘦马中有好调教的也有难调教的,迷香只怕是一种鸨母调教姑娘们的手段。但也有烟花常客,会把这种迷香用在那些不够服从、不够听话、不好控制的姑娘身上……
到此,她心中已大概有了猜测,玉瑶当时之所以没发出呼救,恐怕被下了药,没了神智,才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带走。
至于和她一起被带走的玳瑁主仆,有没有被迷香迷倒,就不好说了。可能是这二人诱拐、或从旁协助;也有可能,这二人是无辜。但带走玉瑶的人,一定对这槐柳巷很熟悉,并常备、且善用迷香……
不是老鸨。
便是欢客。
如今只愿,不是金袭。
……
蛛网垂落的梁上悬着一盏油灯,昏黄光晕在墙皮剥落的砖墙上晃荡。霉味混着廉价香粉气息塞满鼻腔,玉瑶被粗麻绳勒得生疼,后颈贴着冰凉的青砖,直觉大脑昏沉。
迷药的劲儿还未完全过去。
瘦马园里的醉春烟果然名不虚传,她这是第二回领教了。
借着门缝里钻进来几缕月光,她好像看见了墙角蜷缩的老鼠,玉瑶被缚于一间暗室的柱上,只在想,如今是被关第几日了?
她醒来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能凭白天和黑夜,来数醒后的日子。
直到今日,终于等来了人。
上首,辛妈妈靠着圈椅,手中烟袋的灰烟袅袅,将人撂了会儿,才放下烟劝道:“左右我们做过一场母女,我知你一向性子倔,但你也知我的手段!今日妈妈也奉劝你一句,乖乖听话,别想着逃走,在这里替妈妈伺候好贵客,他日你年长了,我便也放了你了。”
玉瑶不屑一笑:“妈妈这是何意?你明知我的身契如今在陶府,还将我私囚,可知,不仅是违反了朝廷律例,也得罪了陶大人……”
“哎呦,你就别同妈妈说那没用的话了,陶大人自身都难保,哪还管得了你?你落在我身上,本也不是我的意思,但有人敢为你这事作保,我做都做了,便不怕你那些话,你只记住,你是我调教出来的,你聪明也好细致也罢,到底是翻不过我这座五指山,如今你乖乖听话,我还能考虑不把你交出去,你要是不听话,我没了耐心,真撒手不管,你又可知那是什么下场?”
玉瑶脸色一变。
“那个人是谁?金袭?”
“我就说,你素是聪明的,既如此,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只问你,如今两个选择,我也不诓你,一个是留在我这儿,保证让你服侍的都是正经贵人,但以后做不了清倌人,更不比你没出去过时的身价了……还有一个,便是被送给那金袭,什么下场,也不必我多说了,你自己选罢……”说话的女人,三寸金莲小脚,发髻梳的水滑,半老徐娘的年纪却仍有几分颜色,只是粉涂的重了些,到底掩不住职业的特性,满身精明算计的刻薄气质。
玉瑶垂下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就在那位辛妈妈几乎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道:“好,我跟你走,但你要给我适应的时间,我没做过那些……”
“嗯?”
那辛妈妈精明尽显的脸上,细长的眼睛眯起,““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还是处子之身,陶大人没对我做过什么……”
“这可就有趣了。”
对面,辛妈妈翘翘唇,话音一转,却是又道:“你真当妈妈我是三岁孩童?看不懂你那点心思?劝你省一省力气,这做没做过什么,可由不得你说了算。便真没做过,你以为……我还会放你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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