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渐褪，风透过窗牗吹入，带了些许凉意。
裴晏负手立于窗前，容色渐沉。
“……大人，董二的人手确已盯上了陶小姐。那日酒楼见过后，董崇明便遣了两拨人，一明一暗，尾随在陶小姐之后。所幸我们的人一直隐在更暗处，尚未被其察觉。但此人诡异难测，今对陶小姐跟踪，只怕不怀好意……”
裴晏瞟了眼桌上密报，里面详尽罗列了董崇明在江宁的种种劣迹，其中一条，便是廉家倒台后，那位昔日的相府千金廉莹，被董崇明强掳做了禁脔，几番折辱，难堪纸上……
裴晏指节收紧，眼前又掠过了玉瑶复述场景，对方话里的警告之意明显，但抛开这点，他莫名地，不想让陶云珠被这样一个人盯上。
“她这几日在做什么？”裴晏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破雾早有准备，立刻答道：“陶小姐每日辰时便出，戌时方归，足迹遍布江宁城中大小书铺、书局，接触了不少学子。属下循迹查访，发现这些学子，十之七八都曾参与过江宁府的‘捐监’。”
裴晏眉宇蹙起。
其实捐监之事，他已查得差不多。但扳倒董士沼绝非靠这一件事，他要的是能一击毙命、拔起整个严党根基的铁证，眼下旁的事还需一两处关键证据，根本就不用陶云珠一个女子查什么。
当初那么说，不过是放她作引，想顺藤摸出陶行令留在江宁的线索，或知内情之人，但即便利用，他也从未想过让她直面董崇明这等毒蛇。
裴晏沉默良久，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又扫过手中密折，沉声道：“备车。”
说罢阖上折，提步出了门……
……
陶云珠确实在争分夺秒。
捐监学子中，也有口风不严者，见她与玉瑶二女年轻貌美，又虚心求教，便以前辈之姿，透露了些许门路。其中最要紧一桩，竟是捐监从一开始，就捐的是银，而非粮。所谓的捐纳之粮，根本未入过库。也正对上了父亲信中所说，他接手时纳捐存粮的仓瓮便是空的。
那日见过董崇明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继续查下去，可能会有危险，但她本就在进退维谷之地。
进，她的行踪已暴露，只要董崇明有心，她随时可能会被董家的人发现，但退，她就没有了裴晏坐下谈判的资格。如果她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去求裴晏？让他答应自己？
两权相害取其轻，两者之间，她必须选一个……
-
这日傍晚。
陶云珠从外归家，刚下车便察觉出不对，院墙的阴影里，似乎有几个人影在鬼祟地探头探脑，不时朝她院门瞟过来。
陶云珠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脚步未停，径直进了院子。待关上门，她立刻叫来姚大，低声吩咐几句后，姚大便带着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绕了出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的呼喝和挣扎声，只见姚大回来复命，身后跟着两个被反剪双手、一脸惶恐的汉子。
“小姐，逮住了。问过了……是杜公子的人。”姚大也生出疑惑。
陶云珠微愕。
杜万豪？
那两人见是她，连忙挣扎着告饶：“陶小姐恕罪！小的们是奉杜公子之命，绝无歹意啊！公子知道您和玉瑶姑娘来了江宁，又打听到住处，本想亲自登门的。可巧前几日被杜老爷和舅老爷硬拉去了青城山，参拜一位路过的大儒。公子不放心，临走前特意吩咐小的们，守在这附近……”
其中一人嘴快，接道：“公子是怕那些听了谣言、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骚扰小姐！让小的们在外围看着，但凡有那起子打着拜访名义、想浑水摸鱼送礼纠缠的，就想法子给撵走，务必让小姐清净！公子说了，这事要做得低调，莫让小姐知道烦心，等他回来再亲自跟小姐解释……”
青叶在旁听着，忍不住“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泼水撵走几个后，后面几天上门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少了！我还当是那些家伙知难而退了呢！原来是杜公子的人暗中给挡了。”心中也不由对这位纨绔公子有所改观。
陶云珠也有些意外。
先让姚大给那两人松了绑，温言道：“辛苦二位了，也烦请转告杜公子，多谢关照。”
那两人连称不敢，揉着发酸的手臂，其中一个又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其实今天小的们探头探脑，不是因为要撵人，是……是公子他回来了！他说要亲自过来看看小姐是否安好。小的们在这儿等了大半日，眼看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见公子人影，心里着急，这才……这才显得鬼祟了些，让小姐误会了。”
陶云珠闻言，不禁抬了抬眉。
沉吟片刻，吩咐白芨：“去备些茶点果子，拣清爽可口的。杜公子若来，就请他在院里葡萄架下坐坐。”
又对那两人道，“你们也辛苦了，先进去喝碗茶歇歇脚吧。”
“哎哎！多谢小姐！”
故而，当杜万豪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看到的就是陶家仆役和他自己那几个探头探脑、此刻却一脸讪笑的手下正等在院门外。
“你们这是……”杜万豪一愣。
手下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飞快地把事情解释了一遍，末了又道：“……陶小姐都知道了，还特意准备了茶点等您呢！”
杜万豪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也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整了整衣袍，深吸了口气，才迈步走进院门。
葡萄架下，藤蔓枝叶在夕阳中投下婆娑碎影，石桌上已摆好清茶，和几碟精致小点。
陶云珠起身相迎，见他确实比上次见面时黑瘦了些，精神却似乎更健旺，便客气地问道。
“杜公子一路辛苦，青城山一行可还顺利？”
这一问，仿佛打开了杜万豪的话匣子。他坐下，笑着大倒苦水：“你是不知我舅舅请的那位大儒，学问是顶好的，可那身子骨……却简直比二十岁的小子还硬朗！每日天不亮便叫我起来爬山，山顶上还有块菜地，非要我跟着种菜浇水！这不，半个月下来，我这骨头都快散架了，天天顶着大日头，可不就晒成了这副模样？”
他一边诉苦，一边又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坦荡，带着点自嘲的憨直。
陶云珠连日来紧绷的心情，被这爽朗笑声冲淡不少，又想到对方这些日子默默帮忙挡掉的那些麻烦，语气不免柔和几分。
“看来杜公子此行收获不小，筋骨都强健了许多。”
杜万豪见她神色少了疏离，眼中笑意更深，也打开话匣子，又聊了些青城山的见闻趣事。
夕阳一点点沉入屋脊，天边只余一抹瑰丽的霞光，将葡萄架染上一层暖金色。
渐渐地，杜万豪的声音低了下来。
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他放下茶杯，双手搁在石桌上，肩背挺直。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抬头，目光异常认真地看向陶云珠：
“陶小姐，”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怕你笑话，我杜万豪从前仗着家世，过得很是闲散浪荡，整日里不是走马章台就是呼朋引伴，只觉得人生快意不过如此。却不知读书有什么意思？上进又是为了什么？”
顿了顿，又道：“但这次在山上我想了很多，如今回来，看着江宁城，看着……看着你，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读书上进，挣一份堂堂正正的前程，不为别的，只为这世间哪怕一个你在意的人能为你感到骄傲，便值了！从今往后，我定发奋读书，靠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然后……然后再来正式见你！”
原本尚有些心不在焉的陶云珠听完这话，微微怔住，有些意外。
“我既已知晓小姐身份，也知小姐远涉江宁，是为了令尊陶大人的事。所以有句话，我也想告于小姐，不管陶大人的案子将来如何，我对小姐的心意，都心如磐石，不会改变！”
他目光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烈与赤诚：“若小姐不介意，我便去找舅舅，他身在官场，总能探听到一些消息。我会随时留意陶大人的情况，一有消息，便立刻告知。只是……”但到这里，话锋一转，语气又带了担忧，“如今局势不定，还望小姐保全好自身，勿要让自己陷于虎穴狼窝，有事，尽可吩咐杜某去办！”
架下，空气仿佛凝滞。
然而，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之外，整个陶家小院都似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
院门口，前厅，乃至通往后院的回廊，所有原本在忙碌的陶家下人，此刻都被裴晏带来的亲卫“乘风”等人无声无息地“请”到了一处偏僻的厢房，由人“陪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院子里，只剩下葡萄架下石桌旁的两人，以及……葡萄架后那道被拉长的挺拔阴影。
裴晏不知何时已至。
他负手而立，黑袍几乎融于夜色，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葡萄叶，落在石桌旁那对男女身上。
面容沉静，乍看不出波澜。
乘风侍立在后，目光扫过前方浑然不觉的杜万豪，忍不住用气声哼道——
“这姓杜的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若非大人早几日就发了话，让人‘拜访’了那几个闹得最凶的蠢货，就凭他那几个三脚猫手下，吓唬得了谁？还真当自己是护花使者了……”
晚风吹过葡萄藤，叶片沙沙作响，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一片。
裴晏仿佛没听到。
只静静立着，目光幽深，仿佛在等着对那句“心如磐石”的回应。
“杜公子，”
一阵沉默后，陶云珠终于开口，“多谢你今日对我说的这番话……你的心意，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我现在心里有些乱，实在无法同你说什么……”
其实她并未心乱，这便是委婉的回复。
但从小到大接受的礼仪规矩，让她养成了并不会当面直白拒绝他人的习惯，尤其当对方并无强迫她接受的意思，总觉得即便要拒绝，也该留一丝体面，放到见面结束之后。
杜万豪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恢复，重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我明白的！小姐不必为难，天色确实不早了，你奔波了一整日，想必也乏了，杜某这就告辞了，你也务必保重……”
陶云珠起身相送，颔首谢过。
直到亲自将人送至最近的侧门，看着人消失在巷口，才轻轻吁出口气。
但转身回院时，她脚步慢了下来。
周身突然被一种极其微妙的、令人不安的直觉攫住。
院子里太静了，静得不同寻常。
除了刚跟上来的青叶和白芨，她目光所及之处，竟不见一个下人的身影……
“青叶，”
陶云珠停步，带着一丝警觉，“院子……怎么不见人？”
青叶的脸色十分难看，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小姐……裴、裴大人来了……”
陶云珠讶然，停在院前环顾了一圈，并没见到人，心中顿感不妙。
“人在何处？”
青叶苦着脸，往葡萄架的方向看了一眼。
晚风拂过叶片，发出沙沙碎响。
阴影中，裴晏高挺的身影，正从架下缓缓踱步出来。
男人看着她，目色不明。
陶云珠愣住，脚步钉在原地。
来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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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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