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陶府内院掌了灯。
陶云珠站在窗前,看着日头从东边爬到中天,又渐渐西斜,离大伯父二人出门已过去一整天,但派去前院打探的小丫头跑了几回,都只道大老爷还未归。
陶云珠不由心神不宁,怎会这么久?
越踱步,越觉得心中不安。
直到天近黑透,院里丫鬟都有些打盹,前头才闻得马车的动静,再抬头,门打开,果然是陶行重披着夜色进了内院。
行步间,面容沉重。
陶云珠廊下一顿,才迎上前,边走边吩咐道:“青叶,去给大老爷泡茶。”
但陶行重只摆摆手,声音带着明显的疲倦。
“不必了,今日在裴府茶已喝了不少……”
说罢,径直走到厅中主位坐下,抬手重重揉了揉眉心。
陶云珠微怔,随即了然。
伯父清早出门,天黑方归,这“茶喝了不少”,分明是等了一日的委婉说辞。霎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或许……是她想多了?
裴晏只是公务繁忙,并非有意针对?
陶云珠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手指,随陶行重坐下:“伯父,不知今日……状况如何?那封虞尚书的手书,裴大人见后……是何态度?”
陶行重皱眉,摇头:“那裴晏年纪轻轻,便权势煊赫,难免锋芒毕露、傲气几分。老夫等了他一日,就出来说了几句话,却是句句滴水不漏,不留情面,只言自当依法处置。至于虞尚书……恐怕,他并不买账。”
陶云珠垂眸,一时无言。
那种说不清的不详预感,到底还是成真。裴晏此人,行事向来我行我素,的确不像会瞻前顾后、轻易被旁人左右的。
何况,她之前还将人得罪了……
伯父不被其迁怒,才不正常。
陶行重见她神情恍惚,只道是她是忧心事情未成,为前路迷惘,便宽慰了几句道:“罢了,今日你也等得累了,早些歇息吧,明日,老夫再想想其他门路。”
话虽如此,但到底无多少底气。
二品大员的手书都不够分量,除非是皇帝发话,否则,只怕裴晏理都不会理。
夜色沉沉,庭院霜重。
送走陶行重,陶云珠独自站在廊下,静立许久。晚风带着一丝凉意,青叶默默捧了热茶过来,壁身温热,放在掌心,身上似乎暖和了些,但思及那个念头,又瞬间凉下。
……
巡按府的大门在身后闭合,将内外隔绝。
韩稷步履如常,直到登上自家马车,方才目色幽黑,卸下了温润面孔。
双眸阖上,又睁开。
他确信,他没有认错。
但裴晏的亲卫,为何会守在陶云珠身边?
有些事,不可细想。
那个猜测一起,韩稷的心狠狠沉下。
今日在裴晏府邸,人甫一露面,他便察觉到了对方的来者不善。对陶行重,裴晏有种公事公办、不欲多言的态度,却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这个“局外人”流露出审视……甚至是敌意?
男人间,有男人之间的直觉。
韩稷并不以为,是他想多了。
“停车。”行至半路,韩稷忽然开口,“改道去城中最热闹的酒楼。他需要一个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地方,立刻、马上弄清楚一些事情。他等不到明天了。
车夫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夜色暗涌,车轱辘辘。
不久后,马车应声停在一家临街的酒楼旁,韩稷撩帘下车,步履看似从容,却比平日快了几分,最后进了楼上一间包厢。
夜晚的江宁,盛景繁华。
韩稷靠窗而坐,目光落在外面的街面上,却无半分欣赏之意,他唤过心腹长随韩忠。
“忠叔,”
韩稷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先前你曾提过,江宁坊间有桩关于裴晏的风月传闻,说他与位瘦马有牵扯?”
韩忠一愣,没想到公子突然问起这个,连忙低声答道:“是有这么桩传言!起初是从市井传出,说是有段时间,江宁有些想巴结裴晏又摸不准门路的官员富绅,打听到他似乎对一位叫‘玉瑶’的瘦马颇为迷恋,便拐着弯儿往那瘦马处送了不少奇珍异宝,欲想借此攀附。不过后来,似乎也没听说谁真因此得了裴晏的青眼,这传闻也就渐渐淡了。”
“玉瑶。”韩稷咀嚼着这个名字,“什么来历?何时来的江宁?”
“来历这个……倒是众说纷纭,有说其是被裴晏重金赎身带在身边的,也有说是某位官员小妾的,好像还有些旁的说法,至于来江宁的时间,小的就不大清楚了。”
韩稷面色渐沉:“给你一个时辰,现在去查,既是市井传言,这酒楼中的食客、小二,想必都听过……最好,是能探出地址。”
“是,小的明白!”
韩忠一凛,不敢耽搁,领了令后立刻下楼。
包厢内,烛影昏黄。
韩稷独坐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瓷盏。楼下街市灯火如昼,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与叫卖吆喝混作一团,更衬出房中死寂。
韩稷神情凛冽,思绪犹如窗外的车马,辘辘碾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让他心口发闷,呼吸不畅。白日的画面与那日见陶云珠时的情形疯狂交叠,裴晏的脸,陶云珠的脸,不停在脑海中交替出现……
韩稷闭上眼,杯盏被握紧,呼吸逐渐变重。
约莫一个时辰光景,楼梯口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韩忠去而复返,额角微汗,气息未平,显是不止奔波了一处地方。
他快步至韩稷身侧,躬身低语:“公子,查到了。”
韩稷眼皮微抬,示意他说下去。
“那位玉瑶姑娘,确系扬州瘦马出身,传闻是月前与裴晏某地结识,后一路同乘北上。途径扬州时,不知何故竟离奇失踪,似差点遇到什么危险。裴晏得知后,一度雷霆震怒,说是为了寻她,几乎将扬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动静极大……后来人找到了,便被他带来了江宁。”
韩稷俊雅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指节叩杯沿太紧,细看,微微泛白。
“但因裴晏身负巡按要职,自不便将这般身份的女子公然安置于府内,恐有碍声誉。便为其另置了一处宅院,金屋藏娇,供养了起来,至于那宅院的具体地址……”话至此处,韩忠的语气,突然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略显踌躇。
韩稷目光如炬,静静看他。
韩忠心一横,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呐:“……听…听闻那宅院的门牌,与陶小姐如今暂住的宅邸似乎正是同一处……”
包厢内瞬间死寂。
韩忠觑着公子逐渐冷下来的脸色,额上细汗更密,又慌忙找补:“许是那瘦马在陶小姐迁入之前租住过?也或许是旁人讹传,以讹传讹,混淆了地方?毕竟陶小姐的身份,应当不认识这样的女子……”
但说完,又觉不妥。
万一,陶小姐真的认识呢?对方真的就与陶小姐住在一处呢?
韩忠亦有疑惑,但不该问的他不能问。陶家人或许不知,当初韩陶两家结亲,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家老爷堂堂地方大员,掌政一省,实权二品,想给自家公子说亲的人是数都数不过来,陶家在其中根本不出挑,也不会是首选。如果不是他家公子对陶小姐一见钟情,发誓明志,离家一个月不归说服了老爷夫人,也不会有这桩姻缘的。
但没想到误打误撞,这桩亲事,最后还是没了。
可他家公子这大半个月来为陶家的奔波不是假的,韩忠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但凡他决心要做的事,不说老爷夫人拉不回来,没人能拉得回来。
其实还有件事,在他心底埋了许久了。
他总觉得,不管是当场订婚,还是如今再见,那陶小姐待他家公子未免太过冷静,冷静地和对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从前追求他家公子的女郎有很多,不管是热情的性子还是内敛的性子,都会有同样的娇羞。
但他觉得,陶小姐根本没有。
可他不敢说。
因为公子很聪明,他知道的,公子不可能看不出来。
“备车。”
韩稷终于开口,声音已恢复惯常的温润,辨不出情绪,“回府。”
“是。”
韩忠如蒙大赦,立刻退下安排。
车马驶离闹巷,融入沉沉夜色。
韩稷靠在车厢壁上,黑暗中,唇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与他平日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判若两人。
从小到大,他因姿容俊雅,学业优异,性情大度,一直备受所有人偏爱,长辈的、同辈的……不需他争抢,便会有人将他想要的双手奉上,他有的太多,自也乐得让出一些给别人,可这样,偏爱他的人反而更多了。世人皆道他韩稷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但,他不喜欢那些人,不喜欢那些轻易被表象迷惑的人。
那些人很肤浅,爱的不过是他精心维持的假面。他们以为他喜欢让,但他不过是让出了他看不上的。
没人知道,他看上的东西,
最喜欢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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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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