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内院，晌午将过。
回府后，陶云珠被陶行重示意随着进了书房。
稍坐片刻，目光在神不守舍的侄女脸上停了几瞬后，陶行重缓缓开口：“那杜家公子……人倒是热忱，你与他可认识？”
“嗯，见过几回。”
陶行重捋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其舅父乃本省学台，家族在江宁根基不浅，但今日席间，此子对老夫一个素味平生之人却关切殷勤，远超寻常待客礼仪，甚至对三弟之事，也颇为上心……”
陶云珠垂首，面上平静，“杜公子古道热肠，为人爽直，许是念家中幼妹与我投缘，故招待得周全了些。不知他今日对伯父说了什么？”
陶行重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他浸淫世故多年，杜万豪那点心思，还瞒不过他的眼。
但见陶云珠神色平常，也未深究，只道：“说了些江宁官场近况，言你父亲的案子尚无确切消息传出，但官场近日颇不太平，听说月初存放案卷的库房竟起了一场大火，烧了不少东西。布政使董世沼也是深居简出，有七八日未露面官署了。”顿了顿，语气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坏消息虽无，然这杳无音信，亦不能称吉兆。”
前面的陶云珠心中有数，唯这大火令她有些意外，也瞬间明白了，裴晏当初为何会连夜返回江宁？
没想到上次见面，杜万豪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杜公子是个好人……”
陶行重点头，“临别时，老夫向他致谢，他却连连摆手，面露赧然，只道不过打听了些皮毛消息，未能帮上实质的忙，实在受之有愧。”
老练如他，当下便从杜万豪略显局促的回应中，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哪有帮忙的一方，态度如此谦卑的道理？但让他坐实猜测的，还是对方送自己出府时，不由自主落在陶云珠身上的眼神。
作为过来人，陶行重心中了然。
此子性情率真，待人诚挚，家世亦算清贵，倒不失为良配。只如今……陶家风雨飘摇，三弟身陷囹圄，陶云珠的婚事更是牵扯复杂，绝非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
陶行重暗自叹息一声，也未将话点破，只道：“如今情势，你须谨记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上，少同外面的人接触，杜家或许是好人，但也有些居心不良难以提防的……”
“侄女明白。”陶云珠低声应下。
“还有一事，”
却听陶行重又道：“你院里那位陈妈妈因行踪鬼祟，出门前已被我命人拘押看管起来，不许再进内院伺候，你身边若缺人，可找方管家再要！”
陶云珠愣住。
先斩后奏，出手迅疾，这显然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只是在通知。她能理解陶行重立规矩、做这些事的动机，但于她而言，继续这样寸步难行、被限制行动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伯父……”
“你不必求情，像这种不知根底的婆子，你身边不能留。”
这句话一出，陶云珠便知再没有余地。
可今日得罪了裴晏，她还需想办法修补，起码，要能传话出去？不然，若被裴晏误会她是故意不去，就不是她低声下气几句能解决的了……
想到明日伯父将同韩稷携虞尚书的手书前去裴晏府上，她心中一动，又换了个思路试探开口：“伯父，明日出门……侄女可否能随行？我不跟进去，只在府门外等候，这样好第一时间知晓情形，我心中也有个着落。”
只要车能停在裴晏门外，她就有把握寻机让人递话进去。
“这些事不需你掺和进来，安心在家中等候消息便是。” 陶行重皱眉，语气并无转圜的意思，“好了，今日就到这里罢，老夫还有事要办。”
陶云珠心下发沉，只能告退。
大伯父或许在疑陈妈妈这些人的来历？只一时不知她们是裴晏的人。但裴晏的人手被清理在先，她失约在后，裴晏必定会对她不满，如今陈妈妈这条唯一的联系渠道也断开，很多事更解释不清了。
但让她怎么说呢？怎么和伯父解释裴晏派人在她身边？
难道有直接告诉大伯父……
她开不了、也不能开这个口，她虽然并不因此自怜自咎，但也很清楚，这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一夜辗转。
……
翌日一早。
裴府门庭森严。
陶行重与韩稷递上拜帖、说明来意后，里面出来了一位管事，面无表情对二人道：“我家大人不在府中，二位可要等候？”
“那……裴大人何时回来？”
“这个我等不知。”
陶行重与韩稷对视一眼，他倒不怕等，但也要看韩稷的意思，见人点了点头，方才开口：“那便劳烦了！”
管事未多言，只引着人进了一处偏厅。
上过茶后人便退下了，只留沉默的二人厅中枯坐，偶尔有小厮进来添水，除此外，一上午过去，裴晏的身影始终未出现。
陶行重端坐如钟，看着桌上的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不确定裴晏是真的不在？还是故意晾着他们？
“伯父，我出去看一眼。”
不久，韩稷起身，走出偏厅与廊下仆役问话，“烦请问一声，裴大人大概何时归府？”
说罢，向那仆役递了什么，对方却扭开身拒绝了，只说不知，又道：“二位若等不及，可留下书信，小的代为转呈。”
韩稷笑了笑，笑容温润无双，一如清风拂面，风度丝毫未减：“不必了，我等还是在此恭候裴大人。”
但转过身时，他心中已有九成笃定。
裴晏是故意的。
这仆役如此谨慎，可见是经过调教的，不可能不清楚，当朝二品大员的手书，他人都到了府中，等也等了几个时辰，又怎可能最后关头假手于人？
刚才，不过虚言敷衍罢了。
若真是诚心待客？即便主人不在，又怎会让客人等这么久，也无人进来问候一声？
除非，是主人默许。
韩稷说完，正欲转身回厅内，余光却突然瞥见月洞门前，一队佩着长刀的侍卫正列队行过，步伐整齐，气势威悍冷冽。
一晃而过间，有似曾相识之感……
能带刀出现在这里的，显然是裴晏亲卫。分明是第一次见，为什么他却觉得，之前在哪里见过？
韩稷回忆起什么，脚步顿住，猛地愣了一瞬。
再回过神，已脚步虚浮。
“如何？”
陶行重见人入内，不禁询问。
韩稷只摇摇头，敛了神色，声音低沉：“只说让我们等，或者……留下书信。”
虽心中翻江倒海，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陶行重敏锐察觉到韩稷出去了一趟后，整个人似乎沉默许多，脸上不由忧虑更甚。
其实他也猜到了。
二人来的很早，除非裴晏是天亮前出去的，否则不在府中的可能很小。但裴晏若真在府中，一早就得知他们携虞尚书的手书前来，却故意晾着不见，这态度本身就耐人寻味。
要么是此案敏感，裴晏不欲与其他朝臣牵扯；要么……便是这位手握重权的裴大人，并未将虞尚书的面子放在眼里，这当然不是个好预兆，但他们眼下，也别无他法。
暮色四合，裴晏府中已点起灯笼。
就在陶行重几乎要放弃，准备明日再来时，门外终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裴晏一身常服，步履从容，仿佛只是闲来踱步至此。踏入厅中，男子目光在陶行重和韩稷身上淡淡一扫，才撩袍在上首坐下。
“俗务缠身，让二位久候了。”
裴晏呷了口茶，话是这般说着，但语气听不出丝毫歉意。
见过礼后。
陶行重不敢再耽搁，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双手将信奉上：“裴大人，此乃吏部虞尚书亲笔信函，烦请大人过目。”
裴晏命侍卫接过信，但并未打开，只看了一眼，又将信随手置于身旁桌案上，似笑非笑：“哦？虞尚书的信……倒是稀罕。”
让人一时拿不准，他态度如何。
厅内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烛火噼啪作响，更衬得气氛凝滞。
韩稷自打回来后就异常沉默，此刻更是不发一言，只平静迎视着裴晏的目光。而比起他，裴晏的目光似乎也停在韩稷身上更多，倒对他这个事主兴趣不大的样子？
陶行重心中的怪异感更深。
半晌，裴晏收回目光，意味不明道：“信本官收下了，二位还有别的事吗？”
竟已是送客之意。
陶行重心下一坠，但今日等了这么久，他终是豁出几分老脸，不禁起身，离座深深一揖。
“裴大人，家弟陶行令出事至今，老夫这个做个兄长的一直心中不安，生怕他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之事！但老夫再三思量，心知自己这位三弟，一无不良嗜好，二不贪慕权势，不知，他这次到底罪名几何？可有轻罚的余地？”
裴晏放下茶盏，眼波淡淡：“令弟之案，本官自会秉公执法，依律审理不过，陶大人携当朝大员私信，登门为自己的亲族请托……此举，恐有不妥吧？”
陶行重愣了下，忙俯身告罪。
这时，韩稷拱手接过了话：“裴大人！陶伯父爱弟心切，言语或有失当，实是关心则乱，绝非有意干扰大人办案。虞尚书手书乃是在下转呈，若有逾越之处，皆为在下思虑不周。大人若有责问，在下愿一力承担。” 姿态不卑不亢，几句便将责任全揽了下来。
裴晏倏地笑了，再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捉摸不定：“韩公子是吗？令尊……是韩琮韩布政？”
韩稷心头微凛，应声答是。
裴晏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在笑，却又似有讽意：“韩公子不安心科举，倒有闲心，管些不该你管的事，不知……你今日来此，令尊可否知情？”
话落，韩稷有一瞬的沉默。
片刻后，方缓声道：“家父虽不知晓……不过，在下与家父素无嫌隙，父子间有什么话，说开了便是，大人以为呢？”
裴晏看着他，脸色冷下来。
下章 周一早晨七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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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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