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醒醒,你阿爸要走了,去送送。”面面嫂先下了马,用夹棉被裹住江路远。
车前枣红色的马眼睫上结了白霜,临近开春,地里的冰化了些,马不耐烦地踢踏着泥浆,在韩大熊的裤脚上溅出一溜泥点。
远山的雾渐渐稀薄,韩大熊亲了亲女儿冻红的脸。山间风大,她脸上皴得起皮,邻里的妇人得了闲就帮着擦点羊油,孩子在手里呆不住,油还没上脸就窜出几丈远。
眼瞧着小姑娘长到六岁,下次商队回五凤山,得给她带点京城女孩子抹的东西了。
“阿爸,”江路远迷迷糊糊地抱住韩大熊的脖子,“阿爸几时回家找远远呀。”
“远远拜月神的时候,阿爸就回来了。”小孩咕哝了几句,软面团似的黏在身上。巫面面托着孩子腋下,把父亲“解救”出来。
“这几个月……麻烦嫂子了,把她放一边玩,或者让她帮着干点活,都成。已经是大孩子了。还有,她那个白陶壶,一定好生替她看护着,莫让她玩丢了。”
男人揪着袖口,有些局促。每年都把孩子扔给邻居照顾,还是这么个皮猴,他实在过意不去。
“行了,大熊,别把我们当外人,乡里乡亲的!”
他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头,握紧了缰绳。白日将升,远行的人喊起了号子,山脊线上商队的剪影像一串被风扯断的旧铜钱。
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沙漠,背对着太阳向前走,就是京城。
“阳阳金乌,祝我汤汤;阳阳金乌,祝我旷旷;天兮云兮,流兮奔兮……”韩大熊的商队已经离开两月有余,江路远每天除了帮面面嫂家的阿姐补毛毡,卸牛羊,就是咬着腰间的白壶窝在黍米堆后看阿娘留下的书。
“阿姐阿姐!”
“咋。”菁菁咬断线头,“金乌是啥?”“就是日头。”“为什么拜月神要唱太阳歌?”“去问寺学的女史嘛,我知道个啥。”
江路远不喜欢寺学。她翻了个身,从炕上溜下地,吭哧吭哧地穿上鞋子,套上兔毛手套。
“阿姐,我出去耍!”
菁菁抓把干沙枣塞到小孩兜里,嘱咐她别玩得忘了时间,“枣子吃完就赶紧往家跑!”
烧干粪的味道渐渐散了。江路远回头,窑洞变成了土坡上的一个小点。
“有狼磨爪子,不能去城墙根……”她一边咕哝着,一边远远绕开断矛似的城墙。
兜里的沙枣快吃净了,太阳渐渐落到骆驼背上。她赶紧把剩下的果子全塞到嘴里,也不管干枣皮喇得嗓子疼,低着头向回家的方向跑。
天空大半黑了下去,她加快脚步,借着地平线的光辨认着家的方向,却一头撞在一人高的芦苇丛里,被河水上蒸腾的水汽扑了一脸。
天已经黑了,她应该到家了才对,面面嫂会打着灯出来,拎着她的后脖颈,骂她一跑出去就想不着回家,早晚叫勿居人捉了去。
可这是哪里?面前是望不到头的大湖,湖的两头是宽宽的河流,像给大地挂了一个汉人的平安锁。
江路远拨开密密匝匝的苇草,不安地啃起白陶壶的壶嘴。
白陶壶是她的“布佳”,是阿娘在孩子出生后立刻准备下的东西,贴身保管到小孩出生后第一次拜月神,再由阿爸给孩子戴在身上。
江路远出生的第二天就是拜月神的日子,所以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她就喜欢抱着布佳啃。只是这次,唇舌先感到不对劲。
壶嘴的口感变得滑溜溜的,不像之前陶制的粗糙纹理。她拿到手上一看,白陶壶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光滑无比,映着刚刚升起来的月光,雾蒙蒙看不真切。
“布佳把月亮喝掉了——”江路远举起白壶,眯着眼把它和月亮重叠在一起,一下还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月亮。
孩子高兴得捧着布佳左看右看,暂且忘了先前的害怕。一不留神白壶倒了过来,不知哪来的水劈头淋到江路远脑袋上,激得她缩紧了脖子。
她胡乱把脸上的水抹掉,好奇地舔了舔,睁大了眼睛。
好甜!比阿爸从京城带回来得饴糖还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咕咚咕咚又喝了好几口。
甜水入口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渗入经脉,江路远身体里的另一套脉络正在飞速抽芽生长。
如果这时有修仙者看到她,必定会忮忌万分——这几秒钟重塑经脉的速度,堪比一般人几个月的进度,若是天资不好的,甚至一年都未必有江路远现在的水平。
青古大陆的修炼虽然也和其他大陆一样有不同的心法和修炼道路,但长久以来每个初入修炼之途的人都要先重建经脉,如此一来,体内的气会更加纯净,基础也更扎实。所以青古大陆除了一些剑走偏锋的修士,很少出现走火入魔的例子。
不过江路远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甜水很好喝,喝饱之后晃晃白壶,晶亮的水珠还是会从瓶口满溢出来。
有了力气,她从芦苇丛中站起来,试着找到方向快快回家。只是天上单有一轮月亮,没有星星,而且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连天的细软绿草,分不出东南西北。
干脆顺着河走吧。五凤山的河边一定有人家。
月落东方,竟已走了大半夜,江路远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没看到河流的尽头。
“闭上眼睛,感受丹田的位置。”
“哎?”江路远“腾”的精神起来,“帽子自己说话了!”她摸摸自己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毡帽,关切开口:“刚刚是你在说话吗?你怎么会说官话呀,你是不是比我小?声音好软和。”
“我不是……算了,先按我说的做。”
“哦。”江路远乖乖点头,“帽帽,蛋甜是什么呀,是油糖饼吗?你饿了吗?我不太饿,但是我想吃肉……”
“唔……油糖饼?”脑袋里的声音飘忽不定,悄悄咽了口口水。“总之,你先把手放到肚子上。”
江路远隔着厚厚的衣服抱住自己的肚子。
“再往下一掌的距离,对,然后盘腿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闭上眼睛,慢慢呼吸。”
小姑娘微微昂着头,努力吸了一大口气,再慢慢吐出来。这样就能回家吗?江路远想着想着就分了神。
这里的风好香啊,有水和草的味道,偷偷睁开一点眼睛,还能看见发光的小虫排着队从眼前飞过。母羊抱崽的时候,小羊也会这样跟着自己在山坡上跑。
“凝神。”虚影出声提醒,看着小孩赶紧端正地坐好,不过……这孩子皱眉撅嘴不服气的表情也太熟练太明显了点,都不藏一藏的吗?
几个呼吸过后。
“我好困了,呜呜……”江路远哭丧着脸。那人无奈,不过好在这孩子的修炼速度不慢,一小会儿已经让真气在经脉中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大体可以支持她找到出阵法的路。
“很快就好……现在把一缕气汇聚到眼睛上再睁开眼。别担心,我会引导你的。”
江路远感受着体内微风一样波动的气,虽然没搞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不过还是尽力把意识集中到其中一缕气上,带着它摇摇晃晃地向眼睛汇聚。
再次睁开眼,已是另一番景象。河流消失了,先前的河道已经干涸,开满了淡绿色的花朵,只是那绿色淡到极致,若不是这么多花聚到一起,根本看不出颜色。
“是迷神引。”身侧传来声音,江路远吓了一跳,背手绕着半透明的人影转了几圈。
“你是帽帽!”她忽然大叫道。
“我不是!我叫……钟尧棠,而且,我之前一直在你的玉壶里,不是帽子。”
小小的人形好像头一次面对别人一下说这么多话,半透明的耳朵都憋红了,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下去。
江路远歪着头没应声,又见了什么天大的稀奇事似的盯着钟尧棠模糊的五官瞧,摸了摸她鹅黄色的衣衫,酝酿了快半柱香时间才问出口:“你不冷吗?”
好像并不是重点,不过钟尧棠还是老实回答了:“不冷,我的本体还在壶中天里,那里很暖和。”
“哦。”
“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江路远点点头。
钟尧棠还在思考措辞,江路远的问话便像蹦豆子一样蹦出来:“壶中天是我的布佳吗?你为什么住那里?是不是很没意思,比寺学的先生还没意思吗?你……唔唔!”
面红耳赤的小仙君掐诀把孩子好奇的话堵在嘴里,急得小孩直皱眉头,两眼泪汪汪的凑在人家面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狠狠摇头表示再不犯了。
道歉和求情的手段也熟练得让人生疑。
钟尧棠解开禁言咒,清清嗓子,“总之,现在要尽快从这里出去。我们现在应该是在阵法之中,而破阵之法,估计可在这些花中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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