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上海冬夜,法租界的霓虹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百乐门舞厅门前停满了锃亮的私家车,车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光痕。黄包车夫们搓着手在寒风中等待散场的客人,呵出的白气在呢帽檐上结了一层薄霜。玻璃旋转门内流泻出慵懒的爵士乐声,萨克斯风像浸了蜜糖般黏稠,夹杂着香槟气泡破碎的轻响,偶尔爆发出女人做作的笑声,像指甲刮过留声机的黑胶唱片。
沈槐序站在百乐门的大理石台阶上,黑色貂皮披肩下露出一截月白色旗袍领子,领口绣着暗纹的玉兰,在灯光下时隐时现。她伸手将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腕间的翡翠镯子滑落至纤细的腕骨处,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像一泓被囚禁的秋水。
"槐序,别板着脸嘛。"陈明远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西装袖口下的金表链硌得她生疼,"今晚可是我特意为你包的雅座。"他说话时领结微微歪斜,梳得油亮的头发散发着发蜡的甜腻气味,混合着白兰地的酒气扑面而来。
她微微侧身避开未婚夫喷出的酒气,眼角那颗淡褐色的泪痣在鎏金壁灯的照射下若隐若现,像是宣纸上晕开的一滴墨。"我说过不喜欢这种场合。"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白玉,清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距离感。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两把收拢的绢伞。
舞厅内骤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舞台中央,一束追光落下,照出个身着猩红旗袍的身影。那旗袍用的是上好的苏绣缎子,金线绣的凤凰在灯光下振翅欲飞。女子斜倚在镀金麦克风架上,左眼角一粒眼尾痣黑得惊心动魄,衬得她皮肤光泽如绸,脸颊上一颗朱砂痣在聚光灯下宛如一滴将落未落的血。她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敲打麦克风架,指甲却修剪的圆润。
"各位爷,兰烬这厢有礼了。"她红唇微启,尾音带着慵懒的沙哑,像是刚睡醒的猫儿。镶水钻的高跟鞋尖轻轻点地,开衩处露出的一截小腿白得晃眼,脚踝处系着一条细细的金链,随着她换重心时发出细微的叮铃声。
沈槐序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台上那人明明笑得妩媚,眼尾微微上挑像工笔画里的凤眼,可眼底却像淬了冰,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把开过刃的西洋剑——美丽又危险。兰烬转身时旗袍下摆旋开一朵血色的花,后腰处隐约透出蝴蝶骨的形状,像一对即将破茧的翅膀。
"怎么?沈大小姐也对歌女感兴趣?"陈明远顺着她的视线嗤笑,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种女人,给钱就能——"他做了个下流的手势,袖口的钻石袖扣在灯光下刺眼地一闪。
"我去趟洗手间。"沈槐序打断他,抽出手臂时指甲在对方袖口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划痕。她转身时月白色旗袍下摆扫过陈明远的皮鞋,像一片拒绝融化的雪。
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香萘儿五号与雪茄的味道在空气中纠缠。沈槐序在走廊拐角停下,这里挂着幅仿莫奈的睡莲,画框镀金的边缘映出她模糊的侧影。镜面墙上,她的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发间隐约可见几粒珍珠发卡,像夜空中疏落的星子。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柳叶眉,她眉峰略挑,衬得那双杏眼愈发清冷,眼白泛着微微的青色,像是景德镇最上等的白瓷。旗袍立领紧扣到下颌,却遮不住锁骨处一枚小小的朱砂胎记——形状竟与台上那歌女眼角的痣有几分相似,像两瓣相对的梅花。
洗手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混合着水管漏水的滴答声。推门进去,沈槐序看见个穿粉色纱裙的舞女正对着镜子补妆,假睫毛掉了一半,眼线晕开的黑痕在脸上拖出两道泪迹。她面前的化妆台上散落着廉价的胭脂和一支折断的口红,空气中飘浮着刺鼻的玫瑰香粉味。
"需要帮忙吗?"沈槐序递过自己的真丝手帕,帕角绣着小小的"沈"字,用的是最上等的杭绣手法。
舞女受惊般抬头,待看清来人后慌忙起身,纱裙上的亮片哗啦作响:"沈、沈小姐!"慌乱中碰翻了化妆包,一支口红滚到沈槐序脚边,在大理石地面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像谁用手指蘸血画出的线。她弯腰去拾,却听见隔间里传来压低的声音:
"......名单在兰烬的胭脂盒夹层,十一点码头见......"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烟熏过,带着浓重的绍兴口音。
沈槐序动作一顿。父亲曾说过,近来租界不太平,让她少出门。她将口红放回台面,象牙白的指甲与艳红膏体形成鲜明对比,状若无意地问:"兰烬小姐经常在这里表演?"
"兰姐每周三、五登台。"舞女感激地接过手帕,指节处有长期佩戴手铐留下的淤青,"她人很好,上次我发烧,还是她帮我顶的班......"说到一半突然噤声,惊恐地望向门口。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尖叫。沈槐序拉开门,只见大厅乱作一团,水晶吊灯剧烈摇晃着,将人影切割成碎片。香槟塔轰然倒塌,琥珀色的液体在地毯上蔓延,像一条突然苏醒的毒蛇。她下意识摸向颈间——那里本该挂着半枚祖传的火纹玉佩,玉上缠着细细的金丝绳,绳结是她打的特殊平安结。
一道猩红身影从舞台侧门闪出。兰烬的旗袍在奔跑中翻涌如血浪,她右手按在腰间,那里隐约鼓起一块不自然的轮廓。沈槐序还未来得及退避,两人在转角处撞了个满怀。兰烬身上有股奇特的香气,像是松脂混着硝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当心!"兰烬一把拽过她。几乎是同时,一声枪响撕裂空气,沈槐序只觉右臂一热,月白旗袍上瞬间绽开一朵红梅。血珠溅到兰烬脸上,在她左眼的泪痣旁停下,像一粒小小的红宝石。
兰烬的眼神变了。她左手仍扣着沈槐序的腕子,右手已从后腰抽出把勃朗宁。子弹擦着沈槐序耳际飞过,带起的气流掀动她鬓边碎发,将追来的黑衣男子击倒在三米开外。那人倒下时撞翻了香槟桶,冰块哗啦啦散落一地。
"你——"沈槐序刚要开口,颈间突然一轻。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绳扣断裂,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兰烬的目光在触及玉佩的刹那骤然凝固。残缺的火焰纹路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玉身内部隐约可见血丝状的纹路,在灯光下缓缓流动。
又一阵脚步声逼近。兰烬迅速拾起玉佩塞进自己贴身口袋,另一只手将沈槐序推进空置的储藏室。储藏室里堆满香槟箱和干花,灰尘在狭小的空间里飞舞。"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她指尖残留的胭脂香混着火药味,在沈槐序鼻尖萦绕不散。关门瞬间,沈槐序看见兰烬旗袍领口别着的钻石胸针闪过一道冷光,形状像极了展翅的火凤凰。
门外传来打斗声与□□倒地的闷响。透过门缝,沈槐序看见兰烬将一个牛皮纸袋塞给穿侍者制服的男人,自己则转身朝反方向跑去,猩红旗袍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血色的弧线。她的高跟鞋不知何时已经脱掉,赤足踩在碎玻璃上却毫无知觉,足踝上那根金链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待警笛声远去,沈槐序才走出储藏室。她右臂的伤口已经凝结,旗袍上的血迹变成暗褐色,像一朵枯萎的玫瑰。大厅里,陈明远正对着巡捕房的人大发雷霆,手里的文明杖重重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我未婚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我没事。"沈槐序平静地打断他。她环顾四周,舞台上的麦克风架倒在一旁,兰烬遗落的一只耳环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耳环造型是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镶满细碎的蓝宝石。最令她在意的是那枚玉佩——祖辈相传时说过,这玉是在一个拍卖会买的,研究的先生说这玉石不一般,对着月光能看到里面流动的暗纹,关系着一桩百年恩怨。
"烬"呼应兰烬(风焰离转世),"雪"象征沈槐序(青梧转世)的清冷气质,"衔玉"暗指玉佩串联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烬雪衔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