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这日石桥镇又迎来了一个大好晴天。
码头边懒洋洋地停着五六只小船,一艘乌篷船悠悠划过水面向码头靠去。
船家用了点巧劲,把桨往水深处一撑一划,便将船身插进两只空船中间,稳稳地停靠在了岸边,他回头对棚里的客人喊道:“公子,到了。”
薛静掀开竹帘,今日,她作时下年轻男子的打扮,着一身月白男子长袍,头发高挽,肩头挂只普通的布袋,只是一张小脸过于俊秀白净,即便简衣素服,也要比大多数女子更加端庄美丽。
船家见她出来,心中不禁暗赞:“啊,真是从未见过这等长相俊美,气质颇佳的年轻人!”热情地道:“公子,可以上岸了。”他怎知自己口中的那位公子,实则是石桥镇薛家的大小姐。
薛静微一颔首,从袖筒里取过一些碎银子递给他,道过谢,抬脚轻巧上了岸,行走间自带的一股从容洒脱的气质。
回到久违的故乡,薛静心情难免激动,她快步上了十多级石台阶,在石栏前放眼四顾,似乎除了街道边那些不起眼的门脸儿,变得比以前矮旧了些,石桥镇比起三年前她离开时变化并不大。
溪水河在阳光照耀下静静地从镇子中间穿过,缓缓向东流去,在浅滩处泛起粼粼波光。
远处河面上有一座石拱桥,虽然又窄又旧,但石桥镇,却是因它而得名。
石桥镇三天一次大集,平日便只在辰时开早市卖些新鲜的瓜果蔬菜、活鱼生虾肉。因此,街边的一些门脸儿一般只在早市和当集的时候,才会大开热闹之门。今日是寒天,镇上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店里也没什么生意。
薛静一边走,一边看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事物,三年前,采花贼留下的阴霾早已散尽,儿时在这街道上嬉戏打闹的场景却都历历在目。
薛静走了一会儿,到了镇东头,看见那一株标志性的老榕树,不禁想起,以前只要天不下雨,这里总会聚着一些闲得无事的婆姨老娘和吹牛闲汉,他们惯常做的,便是围在一起,添油加醋地胡扯些家长里短,捕风捉影的事儿。似乎石桥镇上只要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保准能从这里得到点消息。
心中暗想:“天呀,今天可千万不要再碰到那些人闲人。”她可不想一回来被她们盯上,成为她们口中的谈资,被她们评头论足,添油加醋地说长道短一番。
但,好巧不巧,远远地她便瞧见那树下真围着几个人在说话,薛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心道:“果然啊,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其实还是按习惯生活着的,虽然这么多长时间过去了,但这些人没事儿就爱聚在一起说闲话的毛病却似乎没怎么变过。”
薛静前进不得,想了想,干脆悄悄站到稍远些的那棵大树后面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只听一人叹了口气,道:“唉,咱们石桥镇这下又要不得安生啰!”
另一人道:“给说说,怎么不得安生啊?”
那人声音小了些,故作神秘地道:“摘星崖为青衣夫人举办的祈福活动就要开始了,听说,这次要放在宁州城呢,可宁州城地方小,那些人来了,总得有地方住吧,听说风月使者已经把文书下发到薛家了,要我们石桥镇负责此次接待的相关事宜。”
有人不解道:“接待就接待,又能怎么说不得安生了?”薛静也有此疑问,便凝神静听。
那人道:“哼!说得轻巧,你有没听说过这几年承办接待事宜的那几大家族,哪家不是遭了灭门之灾?”
“是啊,听说火炎镇霍家全家死于瘟疫、灵泉镇陆家死于山匪抢劫、鎏金镇金家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木林镇秦家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虽说外面都传秦家满门是被仇家寻仇而死,可实际上谁不知道那是因为祈福的事情招来了祸根啊?”
“祈福怎么会招来祸根?”
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啊,圣主大人的那位青衣夫人是个灾星转世。”
“啊,这么严重,那薛家家主怎么说呀?”
那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怎么说?摘星崖的命令,谁能违抗?谁又敢违抗呢?”
薛静听得心里一惊,这石桥镇便只有一户薛姓人家,那人口中所说的薛家家主应该就是自己父亲薛志远了。暗道:“真是晦气,好好吃个瓜,没曾想却吃到自己家里了。”
正在腹诽,忽闻远处传来一人不大不小地咳嗽声。
刚刚说话那几人,立马禁了声。
薛静循声望去,见街道另一头行来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一身黑衣、气度从容、眉目间有一股凛然坦荡之气,一把浓密的黑发高高束在头顶,然后如瀑般直垂到肩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十分稳重干练。
“是简不繁?!”薛静有些惊讶,直觉得一段时间不见,简不繁看起来似乎比以前又挺拔了不少。
她小心地将身体藏在树后,这样做,其实不是为了躲简不繁,她只是不想被那群八卦党们看到。
刚刚那几个闲聊的人,也没有注意到她,都纷纷在向简不繁打招呼,都道:“见过简公子!”
简不繁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平静地道:“各位,小心祸从口出啊!”
刚刚说话那几人,似是被他点破都有些害怕,抓耳挠腮、诺诺称是,不待简不繁走,便无趣地自行散开了。
薛静却有些失神,她想起,三年前有一日,她随兄长薛平,去兄长的好友简不忧家做客时的情景。
当时简不忧捧出许多糕点和一壶甜甜的果酒来招待他们,中途他又邀请薛平跟他去书房看什么宝贝,就留下薛静一人在客厅里闲坐。
薛静干坐着无聊就打开果酒多饮了几杯,谁知那果酒味道虽甜,但后劲十足,她喝着喝着头就晕起来,恍恍惚惚走出了客厅,沿着一条石板路,去到了后院。
后院有一处花园,石桌旁坐着一个少年,他身着黑衣,身量单薄消瘦,但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十分落寞,仿佛是一只受了伤正在独自舔舐伤口的动物一般可怜。
薛静醉眼迷蒙,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问道:“喂,你怎么了?”
那人转过脸来,有些惊疑地看她,薛静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气质清冷,神情忧伤,脸上还布有两道泪痕,薛静看得有些呆住,喃喃道:“你长得这样好看,难道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吗?咦?原来神仙也会伤心么?”
那人不说话,薛静见旁边有一株木棉花树,有花瓣飘落下来,还很新鲜。
薛静便晃悠悠地从草丛上拾起一片木棉花瓣,伸手递给他,认真地劝慰道:“小神仙,花花送给你,别哭了吧。”
那人不知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也觉得此事过于离谱?竟然也没有拒绝她,伸手将花瓣接了过去。
薛静却做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酒壮怂人胆,凑近了些,一边仔细看他 ,一边问道:“喂,你真是天生下凡的神仙么?”
那人只是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薛静却被他一双深黑的眼睛近距离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似是不满意他总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她干脆一低头,朝那人眼睛上亲了下去。
那人闭了眼,但薛静也被扯入了一个有些清冷的怀抱里……
不错,那就是她和简不繁的第一次相遇,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不过那回,她们一个强/吻,一个强/抱,也算是打了个平手。
后来,简不繁果真不哭了,他脸上好像也有了一点笑意,分别前,简不繁伸手在她头上抚了抚,对她道:“我不是神仙,我是不忧的兄长简不繁,你,记住了吗?”
薛静呆愣愣地冲他点头。
简不繁在她额角上亲了一下,道:“你今天和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便不可再对别人胡来,要好好长大,知道吗?”
“啊?”薛静懵然呆住。
简不繁道:“走吧,我送你回去!”说完,他真起身将薛静送回了客厅,将她交给了完全没有察觉此事的兄长和简不忧。
之后薛静酒醒,想起这一段离奇的经历,心中的尴尬可想而知。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挽回,何况,当时她早和林家有了婚约,简不繁对她说的话,她根本不能答应。
所以,那次惹下桃花债后,薛静还是决定当个鸵鸟,假装昨天是因为喝得太多,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自那以后,简不繁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偶尔和她不期而遇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用他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盯着她看,好叫她心虚又紧张,可无论他怎样,薛静就是装傻到底,实在不得不碰面,她也会赶紧找个借口逃开。
那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小半年,后来,石桥镇又出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十分可恶的采花贼,七天之中祸害了三名女子,手段倒不是说血腥残忍,而是十分下作。
都是夜半三更入室作恶,受害人都是在熟睡中又被施了催/情/药香,所以当采花贼作恶时,她们自己也沉醉在其中,不能自控,往往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还以为自己只是鬼迷了心窍,一夜乱梦无边,羞得满面绯红,可当她们看到一地破衣烂衫和凌乱的床单,才会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采花贼事情爆出来的第三天,薛静路过镇东头,远远又瞧见简不繁站在街边,他那样子好像是在等什么人,薛静不想和他碰见,便躲在了那棵老榕树后,不敢过去。
谁知树的另一边,坐着一群碎嘴婆子,正在添油加醋地说那采花贼的事情,这个说:“真是丢死人了。”那个道:“那可不,听说折腾了大半夜,衣衫都扯碎了。”
那几人贯会添油加醋,版本从贼人下流作案,说着说着就演变成了小浪蹄子饥渴难耐,受不住寂寞,三更半夜,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专等着贼人上门行那苟且之事,毫无节制,把床单都扯烂了。能把细节翻说得这样露骨,就好像她们都亲眼目睹了事件发生一样。
薛静无意中听了这些,臊得满脸通红,回去后直吓得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了。
她父母为了她的安全和健康着想,便将她悄悄送去了远在望月镇的外婆家。
薛静外婆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她舅舅白崎,一个是她娘白玉。
薛静的舅舅白崎是望月镇当地的大户,在望月镇一带生意做得很大,算是颇有势力,婚后生了两个儿子。
薛静母亲则生下了薛平和薛静两兄妹,因此薛静是她们这一辈中唯一的女孩儿,就格外受两家长辈和哥哥们爱戴。
薛静住到外婆家后,因换了环境,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薛静正和外婆一家吃饭,她舅舅回来,说在石桥镇作恶那采花贼,已经被人设套抓住了。
薛静外婆问道:“哦?不是说贼人狡猾得很吗?怎么抓住的?”
白崎道:“是简家那位大公子,听说年少有为,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薛静外婆道:“嗯,真是大快人心,这下,石桥镇的人心总算可以安定下来了!”
薛静听闻别人对简不繁的议论,她心中想起在花园里初见简不繁时的样子,有了对比,不禁暗道:“想不到他原来那么厉害!”
不过,虽然采花贼的事情已经过去,但薛静却没有马上回到石桥镇。
一来,因为薛静外婆舍不得她,好说歹说,要留她再住一阵。二来,也是因为薛静对那采花贼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
之后,薛静要么跟着表哥们一起听夫子讲学,要么就跟在舅舅身边听他那些生意伙伴谈论经商之道,要么就跟着外婆和舅母学习待人接物之道。
那段时间,对薛静来说,可比她在自己家里要忙得多,也要有意思得多。
后来,她舅舅生了一场重病,大半个月下不得床,家里那间望月茶楼的生意也遇到一些问题,舅舅生病后,薛静便力所能及地替他打理一些生意,没想到她上手极快,除了把茶楼的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还帮着舅舅把一间濒临倒闭的药铺扭亏为盈,干得风声水起。
这下,便是舅舅和舅母也舍不得她走了,非要留她,于是薛静这一留,便是三年。
薛静还记得,她在望月茶楼帮忙的那两年多里,每个月十五的下午,简不繁总会出现在望月茶楼,他不爱与人交流,也从不和自己说话,就好像他从未看见过自己一样。
他只是点一壶茶外加一些点心,安安静静地坐在二楼东南角靠窗的那个位置,基本上每次他都呆到很晚,总要等店铺打烊,他才默默在桌上留下银子离开。因他对自己那样生疏,以至于薛静以为一段时日不见他可能已经将自己忘了。
在外婆家那段时间的经历对薛静来说,也是极其宝贵的,因为她虽小小年纪,却有机会站在高处看待人和事,因此三年光景下来,她不光个子长高了不少,俯仰间皆有玲珑曲线,更重要是在行为意识上,尤其是为人处事和营务生计方面,她也都变得通透厉害起来了。
现在她看人看事儿心里明白,遇到事情思路也很清晰,因此,比起三年前,她也有了许多底气和自信。但这些,比起一般年纪相仿的闺阁女子,自是不同的。
此时,回忆起过往的种种,薛静心里有一阵难言的复杂。
刚刚聊是非的那些人走后,简不繁也走了。
薛静这才从树后转出来,迈步朝与简不繁相反方向的薛家奔去,她心里想着刚刚那几人议论的事情,暗暗思索着:“不知他们说的情况是否属实?倘若属实,那薛家只怕是碰上了一个大难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