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后的日子重新被规律的上课铃声和堆积的习题占据。秋意渐深,天空时常蒙着一层灰白的云絮,空气里弥漫着凉浸浸的水汽。林昭的生活轨迹依旧清晰高效:教室、图书馆、实验室、家。三点一线,精准得像钟表齿轮的啮合。
江逾白则似乎更融入班级的活跃氛围。他温和有礼,运动出色,又乐于助人,很快在男生女生中都积累了不错的人缘。课间或放学后,总能看到他被张弛等人围着讨论球赛、新出的游戏,或者被女生请教数学题。他总能游刃有余地应对,笑容温和,分寸感极佳。
两人共同担任化学课代表,工作交集自然增多。收发作业、整理实验报告、协助老师准备演示实验……林昭负责高效执行,江逾白则更擅长沟通协调和查漏补缺。他们之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往往一个眼神或简单的几个字,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效率之高,连要求严格的杨老师都忍不住夸赞。
只是,这份工作上的默契之外,两人之间似乎总隔着一种无形的距离。运动会黄昏树下的那次对视和手臂上碘伏的微凉触感,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息,湖底却留下了清晰的印记。林昭依旧是那个沉静、独立、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学业和兴趣的林昭,只是偶尔在图书馆自习时,当江逾白在她对面坐下,递给她一杯温热的奶茶,理由是“买一送一”,她会比平时更早地移开目光,专注于书本,仿佛那杯奶茶的温度透过杯壁,有些灼人。
江逾白也依旧温和从容,只是他停留在林昭身上的目光,似乎比以前更长久、更深邃了一些。看到她专注解题时微蹙的眉心,或是实验成功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淡的愉悦光芒,他心底便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细密的暖流。他不再轻易尝试去帮她拿包,却会在她抱着一叠沉重的实验报告时,“恰好”路过,自然地分走大半。
周五下午放学,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水的灰布。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校园上空,空气闷热潮湿,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林昭和江逾白刚在化学实验室整理完下周演示实验所需的器材清单。
“硫酸铜溶液还差两瓶500ml的,下周得提前去器材室领。”林昭合上记录本,声音清泠。
“嗯,我周一上午课间去领。”江逾白将最后一支试管插回试管架,动作利落,“清单给我吧,我顺路去交给杨老师。”
林昭将清单递给他,两人一起锁好实验室的门。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他们脚步声的回响。走到教学楼门口,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林昭额前的碎发飞扬。她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看样子要下雨了。”江逾白也看向外面,“你带伞了吗?”
“没有。”林昭回答得干脆。她的帆布包里除了书、笔记本、笔袋,基本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天气预测对她而言,优先级远低于手头待解的物理难题或实验数据。
“我也没带。”江逾白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却并不焦急,“早上出门看天色还好。看来只能等雨小点了,或者……”他目光扫向教学楼对面的小便利店,“去买一把?”
话音刚落,天际猛地划过一道刺目的亮光,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巨雷在头顶炸开!轰隆隆的雷声仿佛贴着地面滚过,震得教学楼玻璃窗嗡嗡作响。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天地间顷刻白茫茫一片。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地面、屋顶、树叶,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雨势又急又猛,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斜斜地扫进教学楼的檐下,打湿了门口一小片地面。林昭和江逾白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看来等不了了。”江逾白看着门外倾盆而下的雨幕,果断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伞!”话音未落,他已经拉起了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一个箭步冲进了雨帘。
“江逾白!”林昭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她只看到他清瘦挺拔的身影在密集的雨点中迅速模糊,朝着马路对面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小便利店冲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深色的卫衣颜色更深了。
林昭站在檐下,看着他在车流间隙灵活地穿过马路,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那是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担忧和一丝……歉疚的情绪?她向来习惯独立,不愿麻烦他人,此刻却因为自己没带伞,让他冲进这样的大雨里。
时间仿佛被雨水拉长了。林昭看着便利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影,努力辨认着。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他依旧罩着兜帽,毫不犹豫地再次冲进雨幕,朝着教学楼这边奔来。
雨太大了。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当他再次冲回教学楼檐下时,整个人几乎湿透了。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俊朗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浅灰色的卫衣颜色深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紧实的肩背线条。他微微喘息着,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水气息,脸上却带着完成任务般的轻松笑意。
他抬起手,将一把崭新的、深蓝色的折叠伞递给林昭。伞柄和伞布都带着塑料包装的冰凉感。
“给。只剩这种折叠的了,将就一下。”他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却依旧温和。
林昭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看看他递过来的伞。他冲出去两次,只买了一把伞?她没接,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肩头和滴水的发梢上,眉头蹙得更紧:“你……只买了一把?”
“嗯。”江逾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容干净,“我去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把了。正好,我送你回去,顺路。”他指了指伞,“这个够大,两个人没问题。” 他说的“顺路”其实并不完全顺路,他家在另一个方向,只是会经过林昭家附近。
林昭沉默地看着他。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滴落,划过他带着笑意的嘴角。那笑容在狼狈的湿漉中,显得格外明亮和……固执。她心底那丝歉疚感更浓了,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雨水浸泡过的温软。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把带着他掌心湿气和雨水凉意的伞。
“谢谢。”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走吧。”江逾白见她接了伞,笑意更深,伸手很自然地要去拿她肩上的帆布包,“包给我,别淋湿了里面的书。”
这一次,林昭没有像往常那样本能地避开。她只是犹豫了半秒,便松开了抓着包带的手。帆布包被江逾白接了过去,他小心地护在怀里,用自己还湿着的卫衣下摆尽量盖住。
林昭撑开伞。深蓝色的伞面“嘭”地一声张开,隔绝了头顶喧嚣的雨声,瞬间在两人头顶撑开一方相对静谧的小天地。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更狭小,带着新伞特有的塑料和布料混合的味道,还有江逾白身上传来的、被雨水冲刷过的干净皂角气息和湿衣服的微凉潮意。
“靠近点,外面雨大。”江逾白很自然地往林昭这边靠了靠,肩膀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臂。
林昭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透过湿衣服传来的微温,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水汽的蓬勃生气。伞外的世界是冰冷喧嚣的暴雨,伞下却是如此贴近的、带着体温的另一个存在。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局促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开一点,保持那半臂的距离。然而,一阵狂风裹挟着更密集的雨点猛地扫来!伞面被吹得剧烈晃动,冰冷的雨水瞬间从侧面泼洒进来,打湿了她裸露在外的小臂和半边肩膀!
“小心!”江逾白低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同时用力稳住了摇晃的伞柄。他的动作迅速而带着保护性,掌心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递来温热而坚实的触感。
林昭被他带着靠向他温热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更浓郁的、混合着雨水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那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的靠近和包裹感,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回响。耳根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发烫。
“风太大了。”江逾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紧张的沙哑。他依旧保持着虚揽她的姿势,手臂没有完全放下,身体也微微向她倾斜,用自己湿了大半的身体尽量为她挡住侧面袭来的风雨。他稳住伞,伞面向林昭的方向明显倾斜了大半,确保她完全被笼罩在干燥的伞下。
林昭能感觉到他胸膛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震动,和他手臂上传递来的、克制而坚定的力量。她微微仰头,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伞外的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伞下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她胸腔里那无法忽视的、震耳欲聋的心跳。
“我……没事。”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轻轻动了动肩膀,示意他松开。
江逾白这才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臂,身体也稍稍挪开了一点点,但伞依旧固执地倾斜向她那边。“嗯。走慢点,地上滑。”他的声音也有些紧绷,目光看向前方湿漉漉的路面,不敢再看她。刚才那一瞬间的贴近,她发丝间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和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与随之而来的、耳根那抹动人的绯红,都清晰地烙在了他的感官里,比雨水更冰冷,也比火焰更灼热。
两人重新迈开脚步,并肩走入雨幕。深蓝色的伞像一个移动的孤岛,在喧嚣的雨海中缓慢前行。这一次,林昭没有再刻意拉开距离。她甚至微微向他靠近了那么一丝丝,肩膀若有若无地蹭过他湿冷的卫衣袖口。沉默在伞下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疏离,而是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带着暖意的微妙张力。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伞外的世界一片灰蒙冰冷,伞下却因为刚才那短暂的贴近和保护,流淌着一种无声的暖流。林昭能清晰地感觉到江逾白身体散发的热量,和他为了稳住伞而微微紧绷的手臂线条。每一次脚步落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声都像是在敲打着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你……肩膀湿了。”林昭终于忍不住低声说。她看到江逾白靠近她这边的肩膀,因为伞的倾斜,已经完全暴露在斜飞的雨丝中,深灰色的卫衣颜色更深了,紧贴着皮肤。
“没事。”江逾白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侧头看她一眼,眼神温润,“我反正已经湿透了,不差这一点。你书没湿就好。”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怀里护着的帆布包上。
林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深棕色的帆布包被他小心地护在臂弯里,用他湿透的卫衣下摆裹着,几乎没有淋到雨。而他自己的半边身体,却暴露在冰冷的雨水里。一种酸涩的暖意瞬间涌上林昭的心头,堵住了喉咙。她沉默了几秒,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伞柄的上端。
江逾白一愣。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手上微微用力,将倾斜的伞柄,一点点地,往江逾白的方向,推正了一些。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深蓝色的伞面,终于不再过分倾斜,将两人都更公平地笼罩在它的庇护之下。虽然依旧有斜飞的雨丝会扫到彼此,但至少,不再是单方面的遮挡。
江逾白看着林昭沉静的侧脸和那只握在伞柄上、骨节分明的手,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潮水漫过。他没有再推拒,只是任由她将伞扶正。伞下的空间似乎因为这个小动作而变得更加平衡和……亲密。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仿佛也变成了某种规律的、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快到了。”又走了一段,林昭指着前方一个路口,“拐进去就是。”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两人走到林昭家所在的安静巷口。巷子不宽,铺着青石板,雨水在上面汇成细细的水流。昏黄的路灯在雨雾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圈。
“就到这里吧。”林昭停下脚步,从江逾白怀里拿回自己的帆布包。包很干燥,只有表面沾了一层极细的水汽。她将伞递给江逾白,“伞你拿着。”
“不用,你……”江逾白想推辞。
“我家就在里面,几步路。”林昭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全身都湿了,更需要。”她将伞塞进他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冰凉而带着雨水湿气的手指。那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麻,迅速收回手。
江逾白看着手中的伞,又看看林昭。她站在巷口昏黄的光晕里,头发和肩膀也微微有些潮湿,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神却依旧清亮沉静。路灯的光线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平日略显清冷的脸庞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柔和。
“那……你快点进去,别淋着了。”江逾白没有再坚持,只是低声叮嘱,“到家……给我发个消息?”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
林昭看着他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更加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关切清晰可见。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嗯。你也是。”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进了小巷。青石板路在雨水中泛着微光,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江逾白撑着那把深蓝色的伞,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巷口空寂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伞,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他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刚才被她触碰的地方,仿佛那里还带着一丝微弱的电流。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草木清香的空气,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伞在雨幕中移动,像一个孤独却坚定的坐标。他半边湿透的肩膀在伞下依旧能感受到凉意,但心口的位置,却因为刚才伞下那短暂的靠近、她固执推正的伞柄、以及那个点头的回应,而燃烧着一团温暖的火。
林昭快步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冰冷的雨丝偶尔飘到脸上,带来一丝清醒。她打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她靠在关上的门板上,轻轻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此刻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刚才被江逾白虚揽过的肩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的温度和力量感。伞下那狭小的空间、他湿漉漉的气息、倾斜又扶正的伞面、以及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到家给我发个消息”……所有的细节,如同雨水般渗透进来,在她沉静的心湖里掀起无法平息的波澜。
她放下帆布包,走到窗边。窗外雨幕依旧,昏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斑。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只打下两个字:
「到了。」
发送。
几乎是在信息发出的瞬间,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好。我也快到了。」
紧接着,又一条:
「洗个热水澡,别感冒。」
后面还跟着一个简笔画的小太阳表情。
林昭看着那个小小的、发着光的小太阳,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窗外雨声潺潺,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她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却第一次觉得,那些曾经让她全神贯注的公式和符号,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模糊不清。只有伞下那方寸之地残留的暖意,和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太阳,清晰地烙印在感官深处,挥之不去。
她走到书桌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拉开了帆布包侧袋的拉链。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运动会铅球比赛获得的银牌。她将它拿了出来,随意地放在桌角。银牌在台灯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她的目光掠过银牌,最终落在了更深处——那枚一直藏在夹层里的金属书签。
她将书签拿了出来。那是一枚很旧的黄铜书签,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圆润。书签上刻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学海无涯,昭昭其光」。这是小学毕业时,江逾白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和凹凸的字痕,林昭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窗外,雨声似乎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敲打石阶的滴答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也像敲在某种悄然松动的心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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