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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苏盏玉被他打趣,撇了撇嘴巴。

“好心好意开解你,你倒是不客气,竟拿我逗乐!”

谢松仪启唇轻笑,说了声“对不住,方才实在头疼的厉害,失礼之处还请娘子海涵。”

苏盏玉随了她师父的破毛病,平生最爱解疑难杂症,现成的绝症放在眼前,她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

眼神贼溜溜的瞥了谢松仪一眼又一眼。

终究是把她长姐的叮嘱给忘到脑后,轻咳两声:“咳咳,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啊?”

谢松仪从未见过如她这般感情丰沛精力旺盛的人,饶有兴趣的点点头,伸出手搁在她膝盖上。

“经年沉疴,遍寻名家,皆言药石无医,我早已放弃,圣人见我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们又言时日无多,这才一时情急听信了八字冲喜的糊涂邪说。”

他语气释然,“成家立业,人生圆满,某已然无憾。”

“停停停!”苏盏玉没好气儿的打断他:“别一副听天由命的丧气样,想活首先就要打起精神来,你继续这般颓废下去能挺到除夕都算老天保佑了!”

谢松仪瞧她气的花冠都歪了,不由好笑。

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气。

“噗咳咳——!”竟猝不及防地喷出口血。

苏盏玉被鲜血溅了半边脸,睁眼见他捂着头冷汗涟涟,且呕血不止,差点吓的心脏骤停。

手下摸到的脉象时断时续,忽急忽滞。

乱如风滚石滩,吹折枯枝,是气急血燎,逆流交心引发的旧疾。

这般紊乱脉象,寻常人早就疼的受不了,撒泼打滚的也不是没有,求爷爷告奶奶满地乱爬的她都见过不少。

亏得谢松仪还能保持镇静体面。

若非从灵萱口中知道他素来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她都要怀疑谢大人是不是面瘫了。

谢松仪只需看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不由额角狠狠抽了两下,小口吐着血瞥了眼她。

“咳咳,咳咳。”

“莫慌,此次头疾发作过于频繁,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咳咳,算计本官。”

说着,他想到什么似的猛然睁眼,手指着死灰复燃的香炉。

“这香有问题。”

而后看着毫发无损的苏盏玉,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你怎么没事?”

苏盏玉摸摸鼻子:“……”她体质异于常人的事还是不要说了吧,万一吓到谢大人可就不好了。

于是她选择性耳聋,任劳任怨的蹲下捻起些许香灰和香料残渣嗅闻。

片刻后,神色困惑:“香中是有几味带毒香料,可按理说焚烧后并无大碍。”

谢松仪却敏锐抓住她话中细节,眯眼思索后出声询问。

“那怎样能使毒香生效?”

苏盏玉瞬间醍醐灌顶,稍稍思考后跑到桌前拿起合卺的葫芦酒樽。

只见余下半数合卺酒在烛火照应下泛起泡沫。

她端起酒浅尝,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了可以催发毒香的药材气味。

喃喃道:“川断、独活……原来如此。”

谢松仪挑眉,“你知道了?”

苏盏玉点头,向他解释道:“香炉中燃的香名为长安玉兰,其香方中柚木被人替换成川断。”

说罢端起酒杯,“川断本身并无不妥。”

“可若是喝下用独活泡过的酒就大不同了。”

她眼神锐利,“谢大人可曾听过,分则为药,合则为毒?”

“这就说的通了。”

谢松仪抬头与她对视,略颔首:“多谢妙救仙解惑。”

刑部天官,天子重臣,敢承他一句谢的人普天之下找不出五指之数。

苏盏玉却丝毫不知晓这是多少人眼红的际遇。

轻轻巧巧掷了杯子:“小事,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谁让你我有缘呢。”

“多说无益,先给你瞧病吧,你这吐血的架势,再晚一会儿怕是要血尽而亡,那我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松仪闻声失笑,外面那些人不是都说自己讳疾忌医,喜怒无常吗?

她备嫁的日子就一点没打听?

不外乎人说妙救仙娘子两耳不闻窗外事,流言蜚语半点不入心。

去来如一,真性湛然。

.

“唔!”她出手如电,在他身上弹了下。

用力称得上轻柔,威力却极大。

撕裂疼痛卷土重来,冲击得他一时懵然,倒在床上说不出话。

罪魁祸首却一派从容。

食指扒拉着下眼皮凑近做鬼脸:“我思来想去,谢大人还是牢记这切肤之痛比较好,免得往后又以身试险,让我年纪轻轻就守寡。”

她心思机敏,这会儿也猜到谢松仪应是一早反应过来遭人算计,只是不能确定毒发机理和规律,才以不动应万变。

可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万一他身体承受不住会怎么办?就那么相信她能救他?

谢松仪哪敢有脾气,停顿片刻,认命的闭眼瘫倒。

随后便听见新婚妻子将他治服妥帖后满是成就感的笑声。

不过苏盏玉倒也没狠心到让他硬捱。

转瞬写了安神方交给长随,又嘱咐他一定要亲自看顾抓药熬药的全过程。

几息功夫,她那便宜夫君咳得越发厉害。

额头上汗珠似瀑,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

苏盏玉拔下头上金银铜玉四枚簪子。

摁下宝石将簪子打开,飞快捡出要用的针,又拿了烛火来炙烤。

手持金针对谢松仪道。

“我以金针刺穴压制你的头痛和发汗,至于你脑内顽疾,恕我暂时无法。”面对绝症患者,说话七分满已是极限,须知希望重燃后的破灭可能会立刻要了他们性命。

谢松仪痛的心神俱醉,整个人昏昏沉沉。

早去了半条命,却还是撑着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

寸长的针在案上码齐,苏盏玉吸气闭眼。

一边双手飞针,一边还得找话题不让病人失去意识。

思考半天,她开口,“谢大人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可需要我帮忙?”

谢松仪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沉吟片刻后开口。

“能最后接触到膳房和香堂的人,必然是家中旧人,极有可能还身负要职,我身份特殊不利于暗查,此间事还需你帮忙打掩护。”

话落他自己都有些惊诧。

惊诧于自己与她不过见了两面,竟就对她如此信任。

沉默半晌,谨慎的性格让他怕弄巧成拙。

刚要开口说话,针灸结束,才张开的嘴被苏盏玉用一块糕点堵住。

苏盏玉躺下侧身面对他伸出手,笑眯眯眨眼:“谢相公,合作愉快?”

不等他动作,她自扯过他的手击掌。

谢松仪嘴角扬起一抹满是无奈的弧度,咽下口中软糯糕点,暗自好笑,他本来就没要自食其言啊。

但还是在心里说,合作愉快,玉娘。

.

金针刺穴之法简单霸道,配合汤药效果立竿见影。

而后苏盏玉又为他按揉推拿了一番以缓解肌肉痉挛后的抽痛。

谢松仪觉得体内真气流转自如,运行过程中除了头部,全身毫无滞涩。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心神宁静,灵台清明了。

扭头见苏盏玉在小口吃栗米糕。

他第一次觉得这种徒有其表的甜腻食物或许是有存在必要的。

补充了体力,苏盏玉整个人气势瞬变。

慎而又慎的用铜丝听音确定了谢松仪脑中异物肿块位置。

心神稍定后将手中金针尽数推进计算好的方位。

与她料想中一样,金针抵住了一处硬物。

她垂眸,却发现那双刚才还百无聊赖的眼睛紧闭着。

顿时倒抽凉气,强自镇定开口:“谢松仪!谢松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应我一声!”

谢松仪没睁眼,手指轻点她手背。

似乎对诊治大夫的反应早已习惯,而他,只是厌恶看见他人的怜悯。

苏盏玉虽早有猜测,但在如此惨状面前仍旧不敢置信。

更令她不可置信的是,天下竟真有他这般坚忍强悍之人。

那可是人精魂所寄的灵台啊!

手中金针再探,饶是她都有些心胆俱寒。

他脑中竟被人打下足足三根金钉!

热巾帕浸透药汁敷在体表的酥麻感觉让人昏昏欲睡。

谢松仪迷蒙间觉得有水滴落在脸颊上,冰冷的,怜惜的,是药液吗?

可为什么会这么凉?

又像是被谁抱在了怀里。

下意识的将苦药一口口咽下去,压住喉间腥甜。

睡意朦胧中只余满目鎏金赤红,和从背后抱住他轻拍的人身上传来阵阵药草清香。

·

清晨,谢松仪醒来发现自己被裹成粽子。

“粽子”上还趴着个人,睡的小脸红扑扑的。

她正是贪睡的年纪,皮肤又细嫩白皙,显得眼下青黑格外明显。

满床都是点心渣子和汤药渍。

想这一晚也不会太平,他本想叫醒她的手缩了回去,转而轻手轻脚下床。

门外。

“大人怎地还未起身,上朝的时辰要赶不及了!”

越琴早就急的团团转,却不敢推门而入,见他拎着靴子出门虽大吃一惊但也总算松了口气。

楚歌见状不语,转身说自己去再取一套官袍来。

大雍三品官可骑马乘轿上朝。

祖宅到皇城又不经过民居,一路快马倒是没有误了时辰。

早朝后圣人留他南书房叙话,自己先去给太后请安。

谢松仪跟着大内总管前往书房的路上。

钱大监笑着搭话。

“咱家先恭喜谢侍郎了,得了个神医娘子。

京城昨个儿的盛景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圣人都说这是万里挑一的良缘呢!”

谢松仪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苏盏玉活灵活现的俏皮模样。

颇有些头疼的叹气,道:“婚事原就是圣人抬举,今日是该来谢恩。”

这时钱大监对他身后拱手:“圣人。”

出神的谢松仪连忙转身告罪:“臣御前失仪,请圣人……”

责罚还没说出口,少年天子就一巴掌拍在他胸口。

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真不愧是妙救仙啊,命里自带无量功德,把你这病秧子都给滋润得容光焕发。”

“怪不得太后都听人推举召见她请脉,还非说太医署都是些废物。”

转而凑近好奇笑道:“跟朕说说,昨夜嘿嘿……你这迟了好几年的小登科怎么样啊?”

谢松仪虎目瞪他,上前用袍子盖住身形,狠狠踩他一脚。

随后身心舒畅的假笑:“圣人千秋鼎盛,佳丽三千,哪里是臣这萤烛之幸可以相较的,您还是不要拿臣打趣了。”

圣人疼的龇牙咧嘴,大骂:“谢鹤麟!你好大的胆子!”

谢松仪极其敷衍的行了个礼,抬眼直入主题:“微臣此举较圣人昨夜微服摘星楼不值一提。”

摘星楼,京城第一红楼,有十二花魁,十二青魁,花魁卖身,青魁卖艺,没有万两请不动她们露面。

昨夜,轰动京城的轶闻便是,有豪客一掷千金,请二十四人一同列席献艺。

本要发作的圣人顿时噤声,气都短了一截。

示弱道:“鹤麟……”

谢松仪灵活扭身,避开圣人伸出的手继续出言质问,圣人少年心性,一时也着恼了。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竟不分场合地动起手来。

谢松仪看着一派文人风流,却实打实是武将出身。

圣人那三脚猫功夫在他面前跟挠痒痒似的。

打赢之后,他半点不怵,直视天颜。

“按规矩,圣人输了,要答应臣舍弃一件玩乐之具。”

圣人下不来台,又不愿开“宝库”任他折腾。

“咳咳!”

身旁大监听音知意,拽过谢大人好话说尽。

谢松仪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夜苏盏玉权当自己耳聋时装傻充愣的神情。

鬼使神差的故意抬头看天,低头看地。

就是不去看眼都快瞥抽筋的圣人和急的冒火的钱大监。

几位南书房行走都愣了。

其中一位胳膊肘怼了下同僚,悄声询问:“我眼花了吧?咱们这位谢阎王还有这么促狭的一面呢?”

同僚摇头,“难以想象。”

另一位打了个哈欠,凑过来。

八卦道:“这就不懂了吧,听闻那妙救仙娘子是个跳脱精灵的,这新婚燕尔的,谢大人性格神鬼莫测些也实属正常。”

其余人对他嗤之以鼻,直言不可能。

毕竟谢松仪何许人也?

那是嫉恶如仇又无欲则刚,满朝堂头一号冷心冷肠的阎王相公!

别说区区女色,当年前朝余孽以国相许都未曾动摇毫分呐!

天下谁人能与他比心性坚毅?

一群人对那位行走冷嘲热讽,以至于错过了真相。

最终,圣人和钱大监还是败给底线除了夫人外谁都不能撼动分毫的谢大人。

圣人在“宝库”里挑挑拣拣许久,才在钱大监的提醒下找到一个前些日子刚收入库房的盒子,他还没来及打开赏玩一二,就被惦记上了。

谢松仪等这一刻多时了,也不跟他客气。

开口就是:“臣谢圣人赏赐。”

说罢直接伸手,从堂堂圣人怀里抢东西。

圣人被他气得心肝疼,跌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好你个谢松仪!早晚真个被你气吐血,一起去见祖宗!”

他越说越生气,从桌子后走出来要把盒子抢回来。

谢松仪自然也不肯松手,剑眉一挑,开口闭口就是“谢圣人赏赐!”

“你闭嘴!”

“朕什么时候说赏你了!”

“钱玄同!”

钱大监扶了把被打歪的帽子一激灵,道:“老奴在!”

圣人一脚踹在谢松仪腿上,被他不动声色撞出去几丈远,气得直跳脚。

“你眼瞎了不成!南书房重地,岂容这谢村夫撒野无赖,还不让金吾卫速速拿下!”

钱大监方才看着两人大打出手,心下就是叫苦不迭。

这下更是为难的恨不能跪穿南书房,沉到地底当王八算了。

谢松仪:“圣人乃是君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捉拿臣可以,您只能以梗骨直谏为由,那臣死又何妨!”

见他今日铁了心要从自己这儿拿走爱物,圣人叫他气得头晕眼花却别无他法。

甚至怕这个混蛋因为没达到目的回去再把自己给呕出个好歹。

“罢了,钱玄同,给他吧。”

谢松仪闻言立刻谢恩,立掌为誓:“臣定会好好保管,完璧归赵。”

圣人“哼”了声,不置一词。

可当他打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两人的面色顿时变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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