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阁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面对的时刻。
昌灵正眼神懵懂地看着他,轻轻柔柔地说着关心的话。反观自己,吓到了吗,是有一点的。
可除此之外呢?
他清楚地察觉到自己在此刻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即便不是现在,也逃不开未来的某一天。对昌灵,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卑劣的俗人。
但易阁没有躲避昌灵的目光,只是各种从未出现过的复杂情绪都堵在喉咙口,让人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昌灵微微歪了一下头,还在等他的回答:“真的吓到了?”
“……”易阁在她的瞳孔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面孔,他的话最终还是含在嗓子里,声音很低:“没有。”
“是吗。”昌灵点点头,“看着不像没有,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呢。”
说完她揽在易阁肩膀上的手臂动了动,绕过他的脖颈轻轻拍在他胸口:“你不放我下来吗?”
“……”她的手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易阁沉默着把人平稳地放到地上,确认她站稳之后才撤回了自己的手。
“你没事儿吧?”
昌灵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神情搞得有些心慌,自我反省说是不是玩笑真的开大了。可凳子就这么高,她又不会真的摔到……
易阁面无表情地说自己没事。
昌灵顿时警铃大作心道不好,这态度摆明了就是有事啊,看起来事儿还不小。
“你坐。”昌灵当机立断扯过易阁的手臂,把人按在沙发上,“稍等。”
说完她也顾不得易阁的反应,快速走到门边关掉了电灯的开关。
易阁这才出声问:“你要干什么?”
“别急嘛。”
昌灵避开尖锐的桌角,踢开脚边躺到的马扎,‘翻山越岭’来到他身边坐下,而后把另外一个新的糯米饭塞进了易阁手中。
易阁:?
“你吃吧。”昌灵说,“感觉今天天气不错,时机也对,我们两个难得说点闲话,你一直板着脸,我都不敢说话了。”
她没敢提刚才的‘意外’,委婉地续上了之前的话题。
易阁闻言脱口而出:“什么时机?”
“啊?”昌灵没听清。
“……”
其实话刚说出口易阁就后悔了。昌灵这句话的重点明显是后半句,她是想继续聊停电前的话题,关于家庭。但他……
易阁挪了下屁/股拉开了和昌灵身体间的距离,感受不到腿边那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后沉声说“没什么”。
“好吧。”昌灵也没有刨根问底,继续说:“我刚才想说关掉灯的话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会弱化掉一些负面情绪。”
比如你的紧张和害怕。
这是她之前看过的一本书里写的。
易阁嘴上说着“是吗”,但心里却暗自否认了她的说法。他并不觉得这些是负面情绪,但昌灵太小了,他不需要剖开自我和她解释这些。
昌灵听到他的声音稍有和缓,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对自己的临场应变能力有些得意。
虽然吓到了易阁,但后续也完美化解了他的情绪。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随口说:“你刚才说你家一直很安静哦?怪不得你话那么少。”
换做平时易阁是断然不会和她聊这些的。可能是出于刚才的意外,他心里还在不上不下的打鼓,嘴巴也变得容易松懈:“其实我妈以前没得病的时候还是很好的,人也乐观,还会经常教我唱歌。”
昌灵讶然,人在脆弱的时候分享欲也会升高吗?
她抿抿嘴:“那你学会了吗?”
“没有,我五音不全。”
“……”昌灵有点想笑。
“那时候我爸还只是个小大夫,只能在卫生室里扎扎针,做点杂事,家里虽然没什么钱,但过得也不错。”
昌灵知道这话也许不该问,但她还是顺从本心轻声说:“后来呢?你妈妈怎么……”
易阁似乎是苦笑了下,也不在意她的冒昧,片刻后说:“九零年暴雨,我们家种的花生全淹死了,这也就意味着后面家里的开销全靠我爸那一点微薄的工资,我妈哭了好几天。
“然后我姥姥去世了。”
昌灵叹了口气,靠天吃饭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这些,又加上亲人离世,这不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年暴雨我记得。”她说,“我弟弟刚出生没多久,我奶奶用家里东西不够吃当借口,把我和姐姐的饭藏起来分给我哥和我弟吃。”
易阁皱着眉:“你弟刚出生,哪有牙吃东西。”
“这你都不懂?意思就是就算我弟吃不了,也轮不到我们几个女孩吃。”
昌灵说话时语调没有带一丝丝不好的情绪,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易阁听完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但那是昌灵的家人,他不能说得太过分。
于是他说:“你奶奶太偏心了。”
昌灵笑了笑,没说什么。
易阁问:“所以你家里兄弟姐妹有几个?”
“六个,头尾两个儿子,中间四个女儿。”
“这么多,那你是最小的女儿?”
“嗯。”
昌灵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之前从没说出口的想法告诉他,反正现在已经离西乡很远了,有些事长久的积压在心里容易出问题。
至于易阁,从各方面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毕竟除了他,这里没有人知道她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昌灵咬了咬牙笑着望向他:“其实三姐结婚那会儿,我知道她有千万个不情愿,但还是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是最小的那一个。
“那时候王家送来了很多彩礼,只要家里有钱,我就能安安稳稳读完高中。等考上大学,我就能彻底摆脱那个家了。
“所以即使知道我的安稳是建立在姐姐的痛苦上,我还是会高兴,这很坏吧?”
易阁怔愣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不会,人之常情吧。”
昌灵注视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对于说出的话感到意外:“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安慰人的。”
“确实是人之常情。”易阁不觉得自己是在安慰她,“我是你的、朋友,当然会站在你的角度想,这件事对你有利,那就是好事。”
“那如果你是我姐姐的朋友呢?是不是就要站在她的角度谴责我了?”
易阁说:“我不是你姐的朋友。”
昌灵闻言眨眨眼,半晌无奈地笑笑:“假如嘛。”
“这有什么好假如的。”
“……”这下昌灵真没招了,她连连点头:“行,你说什么都对。”
“本来就是。”
不得不说,听完他的话昌灵内心是开心的,从小到大这好像还是第一个愿意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的人。
如果时间回到半年前,有人告诉她未来有一天她会和易阁并肩而坐,那时候的自己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此刻的安静不再让她觉得枯燥无趣,家里有没有声音也变得不再要紧。
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夏日夜晚,昌灵偶然窥到了易阁冷漠外壳下的一寸柔和。她轻轻挪动着身体,寻找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将头靠在了易阁肩膀上。
没有缘由,她就是想这么做。
如昌灵所料,易阁的身体瞬间变得紧绷,又在两道交错的呼吸声中渐渐恢复如常。
他没有推开她。
**
宋雨和阿美的矛盾爆发在秋天的一个下午,仓库里需要盘点过期的食品,叫了宋雨过来加班。
昌灵今天刚换上毛衣,正窝在前台无所事事地揪袖口的毛球,想着是时候该买件新的了。
此时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身后猛然响起——
昌灵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高声问:“雨姐,没事吧?”
回答她的是阿美,准确来说也不是回答她。
“宋雨,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你别给脸不要脸!”阿美的声音尖细,听起来格外刺耳。
宋雨的声音比她还大:“到底是谁不要脸!”
昌灵深吸一口气,左右还是逃不开这一天。
两个人争吵的声音吸引了附近不少桌的客人,昌灵连忙起身赔笑脸,又马不停蹄跑向仓库。
仓库的门虚掩着,被她一把推开撞在墙上,“你们是不是疯了,外面那么多人。”昌灵刻意压低了声音。
“小灵姐,你来得正好。”阿美指着摔了满地的饮料,“这可不是我砸的,谁先找事一目了然吧!”
昌灵扫了一眼宋雨,只见她满是不甘和委屈地把头转向另一侧,显然是不想把事闹到自己面前。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东西已经砸了,昌灵没办法视而不见,但她也不想多管。
“雨姐。”她往前迈了一步,“这是工作场合,你这么砸东西不合适的。”
宋雨攥紧双拳:“这一箱我赔。”
“你赔?”阿美嘲讽地笑笑,“你要是有钱赔,至于在这里拿我撒气吗。”
“阿美!”昌灵上前拉了她一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长了嘴就是要说话的,怎么,实话不让说呀?”
“你!”
宋雨忍无可忍,抬手就要打人,眼看着巴掌即将甩在阿美脸上,昌灵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宋雨的手腕。
“你还敢打我!”阿美伸手猛地推了下宋雨的肩膀,“来啊,朝脸打,打完我看你工作保不保得住!”
宋雨挣脱昌灵的手就要上前。
“你闭嘴吧。”昌灵拦在中间厉声道。
“小灵姐,你帮她?!”
“你也不想干了是不是,外面还有你的客人呢。”
阿美闻言冷静了不少,片刻后咬牙切齿地说:“宋雨,你别以为我怕你,再有下一次,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宋雨还想说什么,被昌灵不赞同的眼神制止,姐,难道真的不想干了吗?
阿美走后,昌灵收拾了地上摔变形的饮料,说:“雨姐,你要是今天状态不好就回去吧,仓库的东西我下了班再清点。”
“……不用。”宋雨吸了吸鼻子,“我可以。”
“这箱是过期的,厂家按原价回收。”昌灵说。
她的话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雨的背越压越低,直至缩成很小一团,呜呜咽咽的声音从她臂弯间传出来。
昌灵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片刻后叹气道:“别哭了。”
“你知道吗……”
昌灵一愣,知道什么?
“张美跟我前夫在一起了。”
“啊?”昌灵皱了皱眉,“你前夫?”
“长期包二号桌的那个赵老板,是我前夫。”
“啊?!”
昌灵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宋雨口中的赵老板,疑惑道:“他是出轨了?”
“不是。”
“那……”张美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问题吧?
“张美不让他给我儿子生活费。”
“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的?”昌灵说,“他那么大一个老板,还能真听一个小姑娘的吗。”
宋雨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面露苦笑:“昌灵。”
“嗯?”
“你说婚姻到底能带给女人什么?”
昌灵蓦然想到了母亲和姐姐,她垂眸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我和我前夫是初中同学。”宋雨自顾自开口,“我们俩一起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从南方进货,每天没日没夜的摆地摊,有时候连口饭都吃不上。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租了一家店,又没日没夜的看店。
“你说日子过得苦吗,那可太苦了,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但我那时候不觉得啊,能和老赵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
“被人骂,被人欺负,就这么奔波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日子好起来了,老赵拿着一个银的素圈戒指,哭得声泪俱下,说要跟我结婚,要跟我过一辈子。我也哭啊,我们俩抱在一起哭。
“再后来有了孩子,我真觉得一辈子都圆满了。我们一家三口,钱也有富余,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说的好日子吗。
“你说,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老婆孩子不要了,该给孩子的生活费拿来包小姑娘的桌。“不知不觉间,宋雨早已泪流满面。句句回忆里,她茫然地说:”当初信誓旦旦的那个人,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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