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黄燕是营养不良、疲劳过度、中度贫血多方因素导致的昏厥,问题还不算太严重,先输液住院观察一下。
昌灵拿着缴费单茫然地站在走廊里,如果不是她刚才在黄燕身上翻到了她本人的身份证,真的会怀疑医生口中说的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位,而是什么长得很相像的人。
她实在没办法把这几个词跟记忆里光鲜亮丽的‘燕姐’联系在一起。
昌灵将收据随手扔在床头柜上。原本想着出去买点吃的,黄燕营养不良,自己也需要吃饭。可又担心点滴挂完护士没注意到,或者黄燕醒了没见到人,她叹了口气,坐在病床边玩起了贪吃蛇。
等人醒了再说吧。
第二瓶点滴刚换上没多久,病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片刻后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你醒了啊。”昌灵关掉游戏看向她。
黄燕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这是在哪,你怎么在这?”
“你在火车站晕倒了,不记得了?”昌灵往前搬了搬椅子,说:“正好我也在车站,顺便打了个120救救你。”
黄燕皱了皱眉,看样子大概是想起来了。
昌灵:“医生说你毛病一大堆,我记不住了,你自己一会儿再问问吧。还有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吧,想吃什么,我下楼买一点给你。”
“会不会太麻烦你。”
“会。”昌灵不客气地说,“我还替你付了住院的钱,记得和饭钱一起还给我。”
“嗯,应该的。”
虽然黄燕现在缺营养,但医院的东西确实没那么好吃。昌灵也不想多费心,只买了两碗粥,给她多加了一勺红糖。
“小心烫。”昌灵将粥放在床头柜上。
黄燕自己撑着胳膊坐起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一会儿吃完我就走了,还要上班。你既然醒了就自己看着针,挂完水就喊护士来拔。护士站有电话,再缺什么的话让你朋友来送吧。”
“……好。”黄燕点点头。
“快吃吧。”
……
黄燕沉默片刻,忽然说:“你不在台球厅上班了是吗,那现在在哪里?”
昌灵将粥咽下去,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在水厂。”
“水厂?”黄燕笑了下,“好单位,真好。”
“你呢?”昌灵问,“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又差点没认出来你。”
黄燕:“……”
“不想说也没事,我就随口问问,也没那么想知道。”
原本以为黄燕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昌灵收拾完东西就准备走了,临出门前她倒了杯开水:“等一下记得喝。”
没听到黄燕的回话,昌灵抬头瞥了她一眼,只见黄燕正直愣愣地盯着那杯水,泪水无声地往下淌。吓了昌灵一跳。
“你,你没事吧?”她犹豫着问道。
黄燕闻言闭了闭眼,“终于也让你看上我的笑话了。”
昌灵实话实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呢。
“你出来这些年回过家吗?”黄燕突然问道。
昌灵一愣,片刻后说:“没有。”
“也没跟家里联系过?”
“没有。”
黄燕意料之中地笑笑,说:“真羡慕你啊。”
昌灵很识趣的没问为什么。她想,黄燕这个时候应该不是真的羡慕她,只是想趁机倾诉点什么,更无所谓倾诉的对象是谁。
人脆弱的时候很容易这样。
“可你过得不是也挺好的吗。”昌灵说。
“真的好吗?”黄燕笑着抹了把眼泪,“其实我从小是跟着我奶奶长大的,还有个妹妹,年纪跟你差不多。
“小时候家里穷,全靠奶奶种地卖菜养活我们两个。后来我长大了点,知道家里不容易,就说出来赚点钱,好让奶奶妹妹早点过上好日子。”
于是十几岁辍学的黄燕跟村子里几个年岁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上了进城打工的大巴车。
领头的是和黄燕同宗的远房哥哥,虽然平日没什么牵扯,但奶奶还是拉着这个所谓哥哥的手,塞了点钱,拜托他多多关照一下黄燕。
最开始,他们全在一个小县城里上班。男生在工地上搬搬扛扛,女孩就在餐馆洗碗端盘子,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只有一盏瓦数很小的灯泡,黄燕拿着到手的工资数了一遍又一遍,六十块钱,多一分也没有。
手上的冻疮生疼,黄燕连管药膏都没舍得买。
后来她人长高了些,脸也不错,那个哥哥就来问她,想不想换个能赚更多钱的工作。
昌灵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她没敢问出口。反倒是黄燕笑着说:“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选?”
昌灵思虑片刻:“所以是什么工作?”
“美发店,洗头小妹。”黄燕说。
那时候刚开春,气温还很低。洗头的热水浸过手掌,冻疮又麻又痒,但黄燕竟然觉得还不错。起码不用每天三四点就开始刷盘子,也不用和一群人挤在一起睡。
除了黄哥偶尔带些奇怪人的过来看她之外。
时间过了小半年,变故陡生在夏天。那时候的美发店没有空调,为了招揽顾客,老板要求她们几个女生不洗头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给人扇扇子。
衣服也穿得越来越清凉。
黄燕捂住自己的胸口说什么也不肯出去,险些急出眼泪来:
“姐,姐,这件衣服真的太小了,跟没穿有什么区别呢,真的不行的,姐我求你了。”
老板拍拍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好身材就是要给别人看的,这是她的资本。
黄燕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一开始还有同事愿意跟她换件稍微保守些的衣服穿,时间一长大家就都麻木了,露多露少也没多大区别,露得多还能多拉些客户。
黄燕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不过不是客户,是在她被客人骚扰时挡在她身前的“英雄”。
“很俗套的故事,对吧?”黄燕说,“但我那个时候真觉得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很正常吧。”昌灵淡淡地说。
“他每天就打些零工,有了钱就去美发店找我,一来二去我就搬过去跟他一起住了,白天在店里洗头,晚上回去给他洗衣服做饭……”黄燕停顿片刻,苦笑着说,“不仅这样,还要白给人家睡。更可笑的是,他有时候连买避孕套的钱都没有。你说……我那时候怎么能把自己作贱成这样。”
昌灵垂下眼睫没说话。
“后来……”
后来那人赚了点小钱,就开始吃喝嫖赌。赌赢了黄燕的日子就能好过些,赌输了就动手打人,孩子也是那时候没的。
黄燕知道他变了,但就是狠不下心来。之前那么好的人,万一还能变回去呢?
可惜的是,她没能等到这个万一。那人欠的钱越来越多,多到黄燕给人洗头赚的钱根本填不上巨大的窟窿。
她走投无路,只能去求助黄哥。黄哥也很为难,说他没什么门路的,想赚钱,还是得靠自己。
然后帮她介绍了一家夜总会。
“我那时候真的很绝望,甚至想,跟谁睡不是睡呢。年轻的,年老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我都睡过。”黄燕眼神空洞,“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跟黄哥是一伙的。”
昌灵偏过头,不忍再听下去。
可黄燕的故事不会因为她的不忍而停止。
“我去找他们对峙,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敢有什么动作,他们就把我这些年干的事全都告诉我奶奶和妹妹,告诉她们,她引以为傲的孙女、姐姐,变成了怎样一个烂人。
“我不敢回家,只敢寄一些钱,怕她们怀疑,又不敢寄太多。知道奶奶和妹妹过得还不错,就觉得我的生活好像也还能过下去。”
“那,你后来是怎么摆脱他们的?”昌灵轻声说。
“还能怎么办,靠男人呗。”黄燕自嘲道,“后来认识了个有钱的老板,低三下四给人家哄高兴了,他才肯出面让他们放了我。”
“之后呢,为什么不找份别的工作重新开始?”
黄燕感叹道:“……说得好轻巧啊。”
点滴打完护士过来拔掉了针,叮嘱说要好好休息,补充营养,还贴心地给她灌了一个热水袋。
笑着说:“你垫在手底下不会那么凉。”
黄燕眼眶发红,低着头说了声谢谢。
昌灵扶着黄燕的肩膀让她躺下,叹了口气,“那现在呢,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什么事,就是奶奶病了,回去照顾了她一段时间。”
“那现在……”她好了吗?
“死了,上完五七坟我就回来了。”
“……”
昌灵忽然笑了下。
“笑什么?”黄燕满脸疑惑。
“觉得命运确实不太公平。”
黄燕:“?”
“我以前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那个人能早点死,被雷劈、被车撞都行,这样我和我妈的日子都能好过些。可是天不遂人愿啊,一直到我跑出来前,她都活得好好的。”
黄燕闻言也跟着笑:“命运确实不公平。”
“那你妹妹怎么办?为什么不留下跟她一起过年?”
“……”黄燕沉默良久,嗓音沙哑又疲惫:“她觉得我在外面工作辛苦,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去年……瞒着我退学嫁了人。”
昌灵掖被子的手顿时僵住,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黄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无所谓道:“觉得我们这一家都很可怜是不是,没必要的,最苦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昌灵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不早了,“我该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吧。快过年了,钱记得早点还我。”
黄燕切了声:“就这点钱我还能赖账吗?”
“不好说。”
“……留个电话地址,过两天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昌灵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纸上留给她。
黄燕塞进棉袄口袋里收好,又重复了一遍说:
“其实我真的挺羡慕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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