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日城紧临大江,多少沾着江南的温和,初冬时节并不像真正北方的城阙那样冷,连水都未上冻,前几日甚至还下了一场小雨。
黑衣的院子里,月季与山茶妍葩吐蕊,池塘里花影鱼影相摇曳,不时有嘴馋的锦鲤咬了钩上的饵,打碎光影,被白藤钓出水面,但很快又被扔了回去,砸出一片晶莹的水花,继续摇头摆尾地游远。
黑衣正在房里处理账目,累了就放下笔揉揉脖子,目光投向窗外那个懒洋洋的黑色身影,一看到心上人,他的眼中就浮现出无限柔情,唇角也勾起了笑,心里甜蜜蜜的,很踏实。
看了一会白藤,他低下头继续打算盘,两人享受着午后闲暇,谁都没有注意到外面一个小小的身影独自走进月洞门,来到了这进沐浴在阳光里的院子,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霍霍了一丛月季,小孩又用石子砸得锦鲤落荒而逃,追着逃窜的锦鲤跑到开阔的院中,他四下张望一圈,径直朝背对他的白藤走去,大胆地伸手去扯他高高束起长发。
小孩折腾出的响动根本瞒不过白藤的五感,他一躲躲开伸来的魔爪,让他抓了个空。因为小时候接触过的王雨等人,他对这样年幼顽劣且不知善恶的孩子一概没好感,遇到了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狭长的眼瞳微微眯起,眸光冷厉锋锐,像一条弓起背亮出獠牙的毒蛇,吓得小孩扁起嘴哇哇大哭起来。
把讨人厌的小屁孩吓哭了,他也没什么负罪感,拿着娘留下的鱼竿和鱼饵换了个地方,坐下接着钓鱼。
小孩尖锐的哭声震天,直钻得人脑仁疼,黑衣手里的笔一歪,一道墨痕划脏了账本,他气得把笔一丢,大步流星地出了屋:“来人!”
喊完不见蓝尾和绿蚁,只有几个杂役点头哈腰地来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把蓝尾和绿蚁都支走了。挥挥手让杂役们把人找回来,他站到了嚎啕的小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带微笑:“再哭就把你丢进水里。”
从下方仰视,他杏眼的下三白十分明显,比白藤还凶,口气虽然温和,但认真笃定,小孩觉得眼前这人真的会把自己丢进水里,吓得立刻噤了声。
马上,两个婆子领着一众丫鬟小子从月洞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见黑云身边还站着黑衣,他们吓了一跳,急急跪在地上,咚咚磕头求饶。
“自己去领板子,再让我看见他你们就滚出去,黑家不养废人。”黑衣鲜少有这样不耐烦的时候。
一众下人认罚起身,千恩万谢地抱着黑云跑了,院子里终于又安静下来,只剩鸟雀聒噪和锦鲤的唼喋声。
他走到白藤身边贴着他坐下,头架在他的肩上,眯起眼的样子活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那是我兄长的儿子,下人疏忽又让他跑来了,以后不会来了。”他闭眼晒着太阳,温声给白藤解释道。
“原来你不喜欢小孩。”
“当然不喜欢,又哭又闹,只会碍事还不听话……”黑衣说了一半,忽然不再说了。
他每次看到黑云都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小时候爹娘很少管他,总把他丢给小黑管家,每次亲自过问他的事都必伴有一场争吵。在他的记忆里,只要爹娘同时出现在眼前,就一定要吵,大部分时间都是娘劈头盖脸地连他带他爹一块责骂,他印象中的母亲永远都是疾声厉色的模样。后来他听兄长说,爹娘以前不这样,吵架很少,又听家中老仆说,在没有黑天的时候,他们从未吵过架,即使黑夫人是个暴脾气。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了一个错误的认识:是自己和兄长的出生改变了爹娘,让他们不再是自己。
进一步他更错误地认识到,爹娘生下他们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并不喜欢他们,为了眼不见为净才整天忙生意,故意把兄弟俩丢给大小管家。于是在黑云出生后,他理所当然地对他避如蛇蝎、时刻提防,生怕他的出生也改变了宽和的兄长和温柔的嫂嫂,让每一个家人都变得暴躁而陌生。
他不想让白藤知道自己不被爹娘喜欢。
白藤收竿,钓上来一条金灿灿的大鲤鱼,他解下鱼扔回池子里,放下鱼竿和黑衣依偎在一起,懒洋洋的:“先前我以为你喜欢,还想过你会不会因为断了后而悲痛欲绝。”
“其实我也想过类似的事,我想着你要是喜欢,从旁支过继一个来养着也并无不可……”黑衣被逗出一个笑,但这句话说得还是咬牙切齿。
“那真是巧了,咱们都不喜欢。”
“我和藤喵喵天生一对。”他心中大石落地。
二人挤在一起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间距离他们从荒月宫出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每每想起那天,他们都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天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出来时光顾着逃命,根本没想起检查,回到客栈松懈下,才反应过身上到处都在疼。
黑衣的形容最狼狈,身上白衫烧焦了好几处,满头满脸都是干涸的血液和灰尘,好在只是看着可怕,实际都是溅的别人的血,最严重的伤是手臂那道蝎尾刺刮出的伤口,此外还有右手背上一片烧伤,以及翻滚时的各种擦伤。
狰狞的伤口经历了火烤和马背上的风吹,流出的血液早和衣服凝在了一起,往下一剥他就嚎得跟杀猪一样,白藤无奈,只能用热水浸了布巾给他敷,换了好几条布巾,一盆水都成了红色,凝固的血液才化开,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撕下袖筒,白藤面不改色地给伤口撒药止血,然后缠上干净的纱布,他自己处理伤口习惯了,为别人处理时不知下手的轻重,疼得黑衣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丝毫不心软,大力给他擦去伤口附近的血水,冷着脸嘲讽:“这会知道疼了?往里面冲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怕?”
黑衣点火的时候,他还想着黑二少终于聪明一回,孰料心里刚夸完,“聪明”的黑二少就冲了进来,替他挡了两下蝎尾刺,换得将他推得一个跟头摔出门槛,正好磕到肩胛伤处,疼出他一头冷汗。
自己进去把他换出来就罢了,还不赶紧跑,傻乎乎站在那想用身份唬住荒月宫的疯子,真当他们是吓大的?要不是他出手及时,白雨他们到了只有给黑二少收尸的份!
十七年前,爹娘为了保护他而葬身火海,今日他被推出来时,望着那抹燃烧的雪色衣摆,竟依稀见到了爹娘的影子……那一瞬,他的五内都紧紧挤在了一起,挤出火一般艳烈的血,他不能,也不想谁再为了他而死!他不想再背负着谁的性命在世间伶仃独活!
那种感觉太痛了,比死亡还要窒息……
黑衣呲牙咧嘴地嚷着疼,眉梢眼角的笑意却不减:“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疼都无所谓了。”
白藤用力一勒手里纱布,口气冷下来:“那你想没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
“哎!疼疼疼……”黑衣想插科打诨几句糊弄过去,可目光触及到那双通红的眼睛时,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讪讪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你一定不会让我死在里面……”
白藤红着眼睛把他掀过去,剥去他上身衣物查看背上的伤处,有软甲挡着,伤口没有出血,但瘀紫鼓胀起很高,长长一条斜在背上,痊愈之前,一些大幅度的动作必定会因此受限。
他一言不发,黑衣趴在床上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蘸着药膏,时轻时重地在背上游走,忽然一滴滚热的液体落到了伤处,烫得他一激灵,随即冰凉的手指擦过,冷却了那一点温度,快得仿佛那一滴滚热是他的幻觉。
虽然又把人弄哭了,但这次他并不后悔。
他摸索着抓住白藤另一只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姿势变成了侧躺:“藤喵喵,先别管我了,你伤得比我重,我都看到了。”
“哦,嗯……在哪里?”白藤满脑子都是黑衣在火里的身影,听到自己身上有伤都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在身上乱摸。
黑衣坐起身,一边解他的腰带,一边吻去了挂在他睫毛上的泪滴。
白藤手臂和小腿均有蝎尾刺撕开的伤口,颈侧躲闪及时,但仍被带起的罡风扫到,蹭破一块皮渗出殷殷血来,他带着伤和他们缠斗半天,又抱着黑衣在地上打滚灭火,最后还要策马回来,伤处一直没能得到休息,血也因此一直没有止住,只是浸在黑袍上看不出来而已。
衣服一脱,不仅露出四肢数道血淋淋的伤口,还有肩胛和侧腰两处瘀紫,以及无数擦伤——他怕热,衣裳穿的薄,兼滚灭火焰时垫在了下面,擦伤不多才是怪事。
黑衣卷起他的裤管,攥着他的脚踝查看完小腿上皮肉翻卷的伤口,再抬起头脸上已没了笑容,露着下三白的杏眼十分严肃:“藤喵喵,你说我怎么哭比较好?”
受伤这种事他早习惯了,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黑衣突然这么严肃,他下意识地就想躲,可脚踝还被对方拉在手里,刚后退了一下就被拉回去了,而且拉得更近,一低头可以贴上鼻尖。
他索性不躲了,挑眉戏谑地看着他:“你哭,来,我看着~”
黑衣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藤喵喵……”
白藤拍拍他,拿过药自己上,故作轻松:“这点小伤算什么?我最初习武的时候不知道被自己的鞭子打伤过多少回。”
“这不一样。”黑衣直起身,拿过他手里的药瓶帮他上药,动作十分轻柔,“我是男人,有我在你就不能受伤。”
他深吸一口气,又补上一句:“尤其不能让你伤得比我还重。”
白藤不乐意了,用伤腿重重踢他一脚,阴阳怪气道:“哦~就你是男人?”
黑衣理直气壮:“是我把你拐跑的,就应该好好照顾你。”
“你怎么不说来荒月宫是我拐的你?”
二人争执间,留下照顾月绪的白引敲响了门,来询问他们的状况,门没有锁,白藤让他进来了,不过他和黑衣皆是衣衫不整,没让他进到里间。
一进门,白引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他吸吸鼻子,辨出是止血的药物,又听得里间两个人中气十足,这才把吊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他心事重重,本以为白藤察觉不到,但刚说了几句话就被发现了,这下他不敢再隐瞒,尽量口气平缓,不惊动他们:“少爷绑的那个小毒师留下一张字条跑了,属下和月绪不知怎么回事都睡了过去,醒来发现人没了,立刻就来报给少爷了……”
“字条?”白藤抓过外袍披上,翻身下床往外间走去,黑衣拦都拦不住。
他阴沉着脸色绕到外间,黑发黑袍,双目红肿未消,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失血变得隐隐有些透明,青色的血管从颈侧爬到腮边,像琉璃盏上的裂痕,可这尊看似脆弱的琉璃盏周身气势极骇人,一走动小腿上的伤口重新裂开,鲜血蜿蜒,一步一个血足印,衣裳带起的风里都是血腥气,吓了白引一跳。
白藤不搭理犯愣的白引,夺过他手里字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狗爬字:他们死了,我回去了,多谢薛公子,有缘再见。
那个“薛”写成了一个黑疙瘩,似乎还是错的。
他一把将字条捏成齑粉:“不是让你们看见他醒了就重新打昏?”
“属下的确把他打昏了,还特意点了他的睡穴,雨师弟他们出去的时候他还晕着,不知后来怎么醒了,绳子断口属下已经查看过,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而且他身上的碧血**一直没有发作。”说起这个,白引也是一头雾水。
衣服扒干净了,手捆上了,嘴也堵上了,他上哪再弄可供驱使的蛊虫?又怎么驱使?毒药为什么没有发作?
看来他还是留了不少后手。
“荒月宫的人体内都是虫子,能跑了也不足为奇,反正荒月宫现在连壳子都不剩了,不怕他回去。”黑衣穿好衣服来到外间,按着白藤坐下,重新给他的腿上药,“不过把荒月宫烧成那样他还感恩戴德,也不知是有多大的仇。”
白引昨夜才从白雨口中得知白藤与小毒师做了交易,今日一听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少爷,这小毒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卖了自己的门派?那为何他现在又要回去?这……”
“他和钩吻本来就有仇,想要荒月宫钩吻和宫主又在他上头压着,所以就把他们藏身的地方告诉我了。”白藤歪坐着,挑出个形状好看的蜜饯嚼了,口气很随意。
白引仍是不解:“荒月宫……还剩下多少人?他回去了,要是过些时日又卷土重来……”
“烧干净了,让白雨扫的尾巴,等他们回来你自己问。”
都烧干净了,空壳都没了,还要它干嘛?白引还想接着问,可自家少爷又是个没耐性的,他不敢多问,只好自己慢慢思考。
黑衣将手里绷带如衣带般打了个漂亮的结,站起身抄起白藤,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张开嘴讨了个蜜饯。
“今天荒月宫里人不少,再刨除那些在外的,看样子根本没多少人信服鹤顶红,不然他也犯不上找咱们。”他故意抬腿颠了白藤一下,白藤刚要骂他,他就塞了个蜜饯在人嘴里,又亲了一下。
被他一点,白引恍然大悟,看俩人腻歪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多余,立刻找了个借口溜了。
黑白二人此行受的都是皮外伤,有软甲保护没伤到要害,兼年轻体壮,稍微养了几日就好差不多了,就是月绪的断腿还不能行动,白藤替他们付足了房钱,与黑衣先行回了浮日城。
转眼,回到家都过了一个月了,平淡的日子一过起来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要不是刻意去想,仿佛火烧荒月宫还是昨天发生的。
两个孩子回来,家里也有了生气,黑母这一个月都没闲着,兴致勃勃地准备他们的婚事,两人皆是男子,又情投意合,说媒下聘是不用的,但仍有一系列琐事要做,许多东西要准备。本来说定不必像男女成亲那样繁琐,她转念一想又怕薄待了白藤,到底还是准备了丰厚的礼,让小黑管家带着礼书上远雁城请期去了,临行,还焚了一份礼书在薛聿夫妇坟前。
黑白二人完全不知道黑母的兴奋与忧虑,甚至没有一点即将成亲的觉悟,每天在院子或马场里慢吞吞地玩耍消磨时间,就同今日这般。
“二少爷!白公子!夫人派人来量喜服了!”两人刚有些昏昏欲睡,蓝尾就扯着嗓子嚷嚷开了,成功赶跑他们的瞌睡。
他身后跟了乌泱泱一群人,有拿软尺的有拿纸笔的,还有捧着图样册子预备给他们过目的,阵仗很大,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才离去。
喧嚣的院落重归寂静,香木屏风气味清幽,两只黄鸟鸣声空灵,细细的风从半开的窗扇吹入,扑到身上微凉,尚且不到真正冷的时候。
白藤不钓鱼了,拿起未看完的剑法坐在窗下窄塌上接着看,黑衣也丢了算盘,枕着他的腿把玩他的发梢,玩着玩着困意袭来,就这样握着一缕乌发睡着了。
这个冬日,一切都是这么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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