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月天儿转热,将至卯时窗外便透亮。
宋婉留居的院子是从前住客手上盘下的,旧院内无甚绿植,唯白墙黑瓦爬满碧绿的藤蔓,延伸至板棂窗外的短廊,明晃晃日头下垂落万千新绿。
一派好气象。
院里白芷起了个早,热了水给宋婉晨洗。等宋婉梳洗完后,她把还懵着的宋婉拉到铜镜前坐下,手巧地给宋婉绾了个同心髻,并缀珍珠后压。
没等宋婉净手完毕,白芷又从匣子里拿出一套新裙,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站在一旁。
这是做什么?
宋婉眼瞧着这小孩过于积极,便悠哉地走过来,把手上的葡灰色折枝牡丹褙子搭在素桁上,给自己倒了杯水问:“白芷你今儿怎么了?”
不仅起得比平日早,还神采飞扬,宋婉觉得十分新奇,难不成白芷有了什么高兴的事要告诉她。
“娘子,”白芷笑眯眯走过来,细致地给宋婉穿好牙白色如意蝶纹三褶裙:“昨夜送你回来的是哪家公子啊?”
宋婉:······
她放下瓷杯,任由白芷折腾,待穿好衣裳,才拿过案上放着一卷医案轻敲白芷的前额:“哪有谁家的公子,也遑论是谁,都与你家娘子毫无关系。”
说到这句宋婉忽然想起昨夜梁恒说的话,这人说的不错,在某些方面,平民女医与王府世子本就相距如银河。
白芷吃痛,揉了揉脑袋,有些委屈地看了宋婉一眼,她分明瞧见那马车里坐着一位好漂亮的公子。
看着白芷委屈的神色,宋婉以为这丫头没断念想,肃容道:“昨晚那公子是大理寺少卿,朝廷正经的从四品官员,与我们身份天差地别,你以后对这官人且莫多言。”
大理寺少卿?朝廷官员?
白芷何曾见过什么大官,她刚听到娘子说到这些官阶便觉得脑袋开始大了,难怪昨晚那位公子眼神那么冷,瞧得人心惊肉跳。
“是,奴以后再也不说了!”
食完早饭,白芷备好宋婉准备带去大理寺的行囊,一个人呆坐在院里短廊下看着窗前看医书的娘子。
屋内,宋婉今日见起得早,便开始重整师父早年留下的医案,先从残卷重抄在书卷上,再细细辨认内容,回忆师父言语,再做批解,如此一番下来颇费心血。
晨风微凉,宋婉拢起衣领遮风,抬眸时无意瞧见窗外发呆的白芷,这丫头自打早饭后便兴致不高。
她停笔思忖片刻,许是刚才自己言辞有些严厉吓到这孩子了,便出声喊了白芷到跟前来。
宋婉把荷包放在案上,弯着眼眸看向白芷道:“见你在家无事,夏日街坊最热闹,你去临花道逛逛,看有无合适的花草能栽到这院子里。余下的钱便去胭脂铺用吧。”
荷包里都是她一路行医的诊金,不多,也不少。
白芷何曾拿过这些钱,她攥着荷包,一时间有些发懵,嗫嚅着:“娘子,我…”
宋婉见她这样,轻笑出声:“去吧,我很快便能回来,等小暑时便带你去城外潭拓寺耍玩。”
说完她便不管白芷了,又垂眸专心到眼前的医案去了。
白芷听着宋婉的话,握紧手里的钱袋子,在原地想了半刻后,烦恼一丢,像个小兔子蹦跳着出门采花去了。
宋婉坐在案前,铺纸研墨。
透窗的明亮阳光被分隔为几支细长的光束,从地板延伸到宋婉牙白色的裙角,再攀上她沉静的眉眼,明暗间潜藏不为风来的温柔。
等门扉被轻轻关上,狭小的院内只有执笔相触之音,不多久,宋婉刚阖上书,耳边顿时响起熟悉的“滋啦”声——
『昨日宿主未能及时完成医救(红玉)女子的任务,五个时辰内进程未满,故扣下宿主余留积分,并再次派发任务—』
听到这里,宋婉蹙眉,她昨夜看了红玉,年轻姑娘气血尚且充盈,整体并无大碍,且自己又及时给她施了针,不出幺蛾子的话,应该不会在三个时辰有事。
『——三日内请宿主探明红玉被伤真相。』
“嗯?竟是受伤了吗?”
砚台里的黑墨染黑了宋婉的食指,她没在意,抬脚进了内室把白芷备好的药囊拿上,准备即刻去大理寺。
而今早——
处在西大街的大理寺内人声嘈杂,路过的小官偷摸着向中堂内一瞥,只见两个身着红色官服的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怼着。
一位气势汹汹的背手来回走动,面带怒气,而另一位老僧入定般地坐在案后,把玩着腰间的刑牌。
小官问一旁的同僚:“今儿这两位少卿是怎么了,吵得格外凶。”
同僚连忙把他拉走,快语道:“你可不要瞎掺和。我听旁人说是梁少卿捉着了胡少卿手上案子的真凶,但胡少卿不认,要梁少卿交人,可梁少卿却不答应,唉,就这么闹到现在。”
“唉!梁少卿竟也会查案子?”
同僚听这一番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松了手上攥着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疯了,那位是什么身份,容得了你来评?!”
是了,那可是得了圣君青眼的世子!
小官不敢再言,作揖赔罪:“哎呀,真是糊涂了,糊涂了。”
宋婉到了大理寺,被值守的护卫拦在了外面,她只好向侍卫说要事求见梁少卿。谁知那侍卫听言竟以不正经的眼神看向她,宋婉虽不明所以却冷眼回看过去。
不知怎么的,侍卫被一小娘子的眼神唬得移开目光,面色僵了一会后道:“你且在这里等等”。
等侍卫进去通报完后,魏机知道该是昨夜那位娘子,他便跟着侍卫出来。
“宋女医。”
“魏大人。”
魏机命人换了茶水,回:“梁少卿正有事,等他忙完后便赶过来,宋女医且在这歇一歇。”
宋婉赶来确实有些口渴,她点点头,喝了水润口,随后便安静坐在一边。
屋里坐着四五位官员,地上堆着许多废纸。魏机面前的案卷堆得比她的医书还厚,房间内不停有人进出,都是脚步匆匆忙忙,看起来忙得连水都喝不到嘴里。
众人忙碌时,梁恒不紧不慢地逆着光走进来,轻扣魏机的案桌,问:“魏机,她人呢?”
魏机忙得头也未抬,只把笔头往某个方向一指,示意宋婉在那。
可梁恒顺之看过去,只余喝茶的瓷杯静放在桌上。
看着地上未来得及拾走到废纸被踩出的一点印子,梁恒向某个架阁后走去,他刻意走得悄无声息,那敛眸搜寻案卷的女子也无从发现。
“你可知偷看案卷是要定罪的?”
冷不丁梁恒的声音从一侧响起,宋婉手一松,竹简散在了脚边。
做坏事被发现了,宋婉慌了一瞬,她立即松开捏住的案卷,把手背到身后,像是藏东西的小孩。
偏宋婉还真摇摇头,回梁恒的话:“妾不知,多谢梁少卿提醒。”
倒是认错的及时,让人无气可撒,还被这人戴了高帽。
梁恒:……
他不信这人不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宋婉侧过身,悄摸摸地向梁恒这边近了近,不着痕迹地将旁边架阁突出的案卷向里推,昂头看向梁恒,淡笑:“梁少卿可从柳娘身上审出什么来了吗?”
师父下山时对她说过,做错事要理直气壮地笑一笑,这叫“伸手不打笑脸人”,试过的人没有不笑的。
她面容清秀,一双杏眼弯弯,笑如弯月,只是到底不是真心的,勾起的唇角带了点僵硬。
梁恒被她笑得莫名心里发毛,他默默退了一步去。
但听到宋婉的问话,让梁恒想起早上胡衍的胡搅蛮缠,顿时觉得脑壳胀痛,这胡某人闹得他没抽出时间去审讯柳娘一干人。
但,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女娘,她只是个过路人罢了。
嗯,就是这样,才不是本少卿没审出东西来。
于是梁恒心中一快,半点心虚消失得无影无踪,坦荡地向外走去,高冷地留下一句:“暂未。”
宋婉追着他身后跟出来:“那梁少卿可否让妾去看看红玉姑娘?也不知她昨夜过得如何?”
听到宋婉谈到红玉,梁恒突然慢下脚步,他修长俊美的眉目一向带着风流不羁的意思,此刻却因宋婉的一句话显出几分无措。
“这红玉…她…”
这话说的有些踌躇,完全能听出里面几分不妙。
宋婉快步走到梁恒的身侧,扬起一贯低垂的眉,光照入她褐色的眼眸,如同映入野山泉那般干净纯澈。
“她如何?”
这红玉如何?
宋婉刚踏进红玉暂住的院子,脚前便碎开了一个杯子。
门口守着的侍卫无奈道:“她醒来便扯着自己衣裳乱喊,请了医者但无奈这娘子着实疯癫,任何人靠近便哭喊叫唤,砸了许多物什。”
屋内一直传来呜咽的声音,有时又是一阵狂叫,撕心裂肺的像是刨出心肝。
宋婉暂时进不去,她只能从窗外看着屋内的红玉。
女人披头散发地赤脚蹲在榻旁,怀里紧紧抱着瓷瓶,一双眼瞪大了,惊恐地环顾四周,念念有词。
裙底露出的脚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血痕。
眼下这样的情况,金针汤药都无法使用,唯有等待红玉安静下来,宋婉才可辨证施治,再定治法方药。
只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婉问身边人:“她受了刺激?”
梁恒点头:“红玉刚醒来时精神尚可,但服侍的丫鬟还未来得及撤走那身红嫁衣,她看见了便突然心智失常,疯了一晚上。”
宋婉默然,随后今天第二次昂首看向梁恒,见那人面上略有歉色,却仍旧说道:“是梁少卿做错了。”
思虑周全,于毫末处护民,是为百姓父母官的担子,也是破案的前提。
这人既然主张带走了红玉,把她安置在自己府上,又为何不交代底下人一二?
他为大理寺少卿,查案多年,连这点小事也思虑不到吗?分明就是没上心。
但宋婉这话说的实在直接,她拂了梁恒的面子,还在底下人面前。
听完宋婉的话,梁恒狭长深邃的凤眼冷然看向宋婉,一言不发。
姑娘身后的石榴树已在一片碧绿中开出艳红的花,斑驳的光影映在少女单薄的肩上。僵直对视片刻后,梁恒率先错开目光,轻落在那一小片光斑上。
光色明亮,他被那点光刺得眼睛发痛,心里莫名裹着一团烈火,烧得骨头疼,但偏偏对眼前这人也没发脾气的理由,于是少卿大人愤然拂袖离去。
“呼”
宋婉看着梁恒在光下的背影渐渐远去,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她一向克制谨慎,只是身为医者,方才也是看着红玉那副模样有些气上心头了,否则怎么有胆子和梁恒硬刚的。
短歇了一会,宋婉循着梁恒的脚步想要追上去,她没有忘记系统给的新行程,可宋婉只是一介草民,何能去碰这个红玉案子,思来想去,只能试着从梁少卿处入手。
“呜哇!”
屋内传来红玉惊喜的声音,宋婉收住迈出的脚,转脸拧眉看去,只见红玉披头散发地侧坐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玉佩,高高悬起摆弄,模样好似对这突然从身上摸出来的东西分外好奇。
宋婉定睛一看,果真是一个玉佩,只是这玉佩是哪里来的?得拿过来看看。
“红玉,”宋婉站在窗外向痴笑的女子招手:“红玉,过来这里。”
也许是宋婉生的模样亲人,也许是听懂了宋婉的话,红玉挪了过来,宋婉笑着取下身上配戴的香囊,透过窗户递给红玉。
香囊上是白芷绣的戏耍的两只狸奴,三花色的,模样可爱的紧,刚绣出来的时候隔壁的婶婆都要买了去。
红玉果然被光下狸奴吸引住了,她慢慢爬到窗前,伸手要拿走香囊。
宋婉连忙把香囊递到红玉手边,趁机换下了那枚玉佩。
这块玉摸起来温润剔透,品质极佳,一面刻着能辟邪的貔貅像,一面则刻着“柴”字。
这是线索?
必然是了,红玉出身勾栏,定不会随意有这样的玉佩,那只要找出这玉佩的主人,必然能找出为什么红玉落入今天境地的原因。
想到这,宋婉陡然心神微乱,她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只见四下无人,便把玉佩藏在袖中。
熟悉鹤京能佩此玉的人,眼下刚好有一个。
——梁恒,要找到梁恒才是。
梁恒:生气,但不说
阿婉:很明显了好不好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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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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