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暂居的地方是梁恒的一所私宅,距离大理寺不远,逢他散值后不欲归家,偶尔也会待在这里。
梁恒从不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自己,吃穿用度都远超自己的俸禄,要不是王府雄厚家底兜着,早晚得喝西北风去。加上宁王府管事心念着世子在外,还时不时淘些舶来品安置在梁恒手里的各处私宅。
与宋婉谈话不悦后,梁恒便回了自己的院子里等她。
“郎君,宋娘子求见。”
蓬头小厮升吉立在日头下,对梁恒说道。
院内悄寂,几声蝉鸣从浓荫里传来。
单色瓦檐下,正摆着一把黄梨木交椅。
一身绯色官袍的梁恒躺在交椅上闭目养神,一手支着头,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他听言只是微微颔首,没如何态度。
升吉拿不准主子的意思,又站了一会,见梁恒无表示,只好返回去告知宋婉梁恒已经歇下了。
宋婉不可思议:“歇着了?”
青天白日里,一件案子还等着查,一位病者还在等公道,宋婉由自己遭遇猜得不知道此前有多少人又被这样的形式销声匿迹。
而这位主刑狱的大理寺少卿却在这时候歇下了?
宋婉呼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刚才把话说轻了,手心痒的很。
她道:“想必大人恐是身体不适才会早早歇下了,不如让我进去为梁大人诊治一番?”
升吉服侍这位王府世子不过三载,始终琢磨不准梁恒心思,听见宋婉这样说,他挠头:“这…”
宋婉问升吉:“梁大人可说不让我进去?”
升吉摇头,宋婉便一脚进了院子:“那便是了,没说就是要见我。”
升吉愕然,他屁颠儿跟在宋婉身后,羞涩道:“可郎君也没说…”
也没说要见你啊。
可他又不敢出手拦住这女医,毕竟世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要给宋女医颜色看的样子。
升吉只瞧着宋婉步履匆匆,不多时穿过几处海棠门到了中堂下。
这可太近了,升吉连忙跑到她面前,伸手拦住:“宋娘子,不能再近了。”
不能再近,是升吉的暗示,也是在告知宋婉院中护卫的眈眈相视,他们可不会给底下人好脸色看。
宋婉也知道升吉的意思,她停下了脚步。
午时日头盛,姑娘只能站在浓绿的树下,远远瞧着檐下露出的一截绯色衣角。
关于这个案子的事,宋婉知道并不方便告知外人,但是没法子,升吉好歹是梁恒身边人,或许能信得过一些。
宋婉敛眸看着覆在手掌的绷带,这是那夜自己亲手划伤的,她将玉佩从袖中取出,递给升吉:“升吉,这是我方才从红玉姑娘拿到的玉佩,麻烦你交给梁大人了。”
升吉双手接过:“好。”
宋婉看着升吉跑过去对那人说了几句话,不多时,那截绯色的衣袍突然动了动。
接着一道修长的绯色身影出现在转角,先是墨色朝靴踏入金光里,继而向上是绯色官服,直至那一双修长俊美的眉目慵懒地看过来。
梁恒似是打了个盹,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玉佩向宋婉缓缓走来,停在了她两步之外的地方。
他看着眼前人,问:“你何时从红玉那得来的?”
宋婉答:“两刻钟前。”
“应当即刻送来,”梁恒眉头皱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后向外走去:“随我过来。”
宋婉暗叹了口气:是我不想立刻送过来吗?
现在,她身份卑如草芥,要得知一位贵人的踪迹,再去求见他,能见到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还想什么早点过来,再者要不是此人耽误时间,她早就说上这事了。
鹤京办事,果真麻烦。
梁恒走在前,宋婉跟在后,二人穿过抄手廊道。
廊道上攀着紫藤花,一路落下一片葳蕤的紫海。
梁恒起初走得飞快,脑子又在思索如何利用这个证物,未曾注意身后的脚步声。直到他回神看见两侧垂落的紫花,方觉得有些熟悉。
于是侧身回眸,看见宋婉亦是在后面,神色自若。
这女娘今日外穿了件葡灰色褙子,乌发素颜,与紫色颇相衬。
她走在紫藤花廊道里,穿过藤蔓缝隙处,细碎的阳光映在乌黑的鬓发上,抬眸直直看过来时,恍若神女临世。
“梁大人?”
宋婉见梁恒停下,放缓了追赶梁恒的步伐,看到这人愣神,轻歪着脑袋问:“怎么了?”
“哦,”梁恒陡然移开目光,按住胸膛一片心悸感,握拳轻咳了一声:“没什么,那个,今儿天不错。”
宋婉:“是…不错。”
这梁恒怎么回事,都闲到和她论起天色如何了吗?
这人何时能专心到正事上?
宋婉看着梁恒仓促的脚步,困惑地摇摇头。
她最后跟着梁恒进了大理寺牢狱。
门外守卫的狱卒看见少卿亮了腰牌,收了冷器,亲引梁恒去要提审的犯人牢房。
宋婉诧异:“大人可是要审柳娘?”
梁恒挑眉,“啊呀”一声,说得漫不经心:“有了这个玉佩这个证物,自然好审些,免得有些人说本少卿滥用私刑。”
“…妾不敢。”
二人言语一攻一退,各自带着气,谁也不觉他们的谈话带了些身份之外的亲密感。
柳娘被两个狱卒压着进来了,梁恒示意把人手捆了,以防出什么幺蛾子。
柳娘见到梁恒,涕泪交流:“大人,奴真是被冤枉啊,这龟奴院奴真是甚少出入,哪知晓地下有这么个暗室!”
梁恒点头:“唉,你是不是冤枉的本少卿不知道,但你和红玉姑娘说的话可是天差地别啊。”
他走过去,半蹲在柳娘面前,狭长深邃的丹凤眼映着烛火,森然的笑意流转其间。
柳娘只看了一眼,立刻面色仓皇地瞥开目光,暗光下捆住的手指细细颤抖着。
红玉?她怎么醒了?!
一旁的宋婉从袖中取出一小白瓶,走过去,站在梁恒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娘:“这是我昨夜被迷倒的药香,里面配有噬魂草,这是风沙西域才有的药草。柳娘,红玉的房间为何有这种香?”
宋婉俯身,以瓶身勾起柳娘垂下的下颌,语声冷淡:“你说不知道龟奴的房间,那红玉的房间,你这做鸨母的,总不会一概不知吧?”
柳娘躲不开,只能被迫上昂着头,颤颤巍巍地回答:“这药,不过是客人有时拿来助兴的罢了。”
“什么客人?”
柳娘面露难色:“这…宋娘子让奴如何回答,自然是想要用此药的客人。”
她把这话说的隐晦,可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冷不丁梁恒嗤笑一声,他缓缓站起身,孤身挡住了烛光,神色晦暗,而一枚玉佩乍现掌中:“可是这位柴公子?”
话音落,柳娘登时睁大双眼看向玉佩,面色惨白:“什…什么柴公子?奴不知道。”
梁恒凤眼微眯:“自然是柴尚书左选的儿子了。”
他收回玉佩,似笑非笑问道:“难道桃香坊红玉的事儿,你不清楚?”
猝然的沉默,柳娘不欲回答,等了一盏茶的时刻,宋婉转身从行囊里翻出金针:“梁大人把柳娘吓得失神了,便让妾为其行针回神罢。”
梁恒看着她手上的金针,目光移到宋婉的面容,沉默半响。
“…也可。”
他看着宋婉,一半清秀的侧颜掩在阴暗中,一半被烛火照亮,淡红的唇角勾出不显的弧度。
如神,也似鬼。
梁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宋婉,是不思贵贱的仁医,还是蛇蝎心肠的女子?
柳娘怕得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对宋婉喊道:“你这小娘子,要对奴用私刑?盛朝律法未定罪前可不得用刑,梁大人不管管吗?!”
梁恒偏头笑看去:“什么私刑,你不愿说话,想必是身有坏病,这宋娘子医术精湛,自然得让你会开口说话啊。”
柳娘:······
眼瞧着宋婉愈来愈近,她靠在阴暗潮湿的墙面,本就湿疹满布的薄背更加瘙痒,入了这行来,柳娘何曾受过这种境况,不由大哭:“行!行!奴说便是!”
“早说便是。”宋婉收了针,有些惋惜:“这针还得磨磨,粗了许多。”
她这话说的真诚可惜,竟弄得梁恒有些哭笑不得。
二人红白脸双唱,刑具一点没用,柳娘便怏怏地开口。
原来红玉是三载前被桃香坊买来的,调教后初登花场,以一曲琵琶吟得了柴公子的青睐。在柴公子挥金捧玉下柳娘便让红玉便待了客,此后红玉更是常常被柴公子所有,一时间二人亲热如交颈鸳鸯。
不料数月后柴公子冒雨携红玉登山赏春,回来便得了风寒,半月不见好转,竟在一夜间咯血而去。柴府命人拿了红玉过来问话,府中老夫人悲恸之下竟让红玉结亲偿命,以告孙儿亲者挂念。
如此,便有了当下之事。
再多的,柳娘畏畏缩缩言语不清,宋婉得不出更多的信息。
二人只好先出了牢狱。
宋婉微错开梁恒一步,问:“大人可有审过那二位船夫?”
梁恒颔首:“带回去的路上便审了,但他们却一口咬着你不放,你当如何自证清白?”
他们双双停步在浓绿的樟树下,一俯视,一昂首,斑驳光影照在彼此的衣裳上,对视的目光藏着隐隐试探。
宋婉神色不变,将藏在袖中的包着绷布的手露出:“妾何须自证,只求心安。”
她提醒着梁恒,自己是被伤害的人。
梁恒目光落在她掌心透着微微血色的白布,心中微微一颤,抿唇垂眸,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你如此随我查案,不知前路艰险,求的是心安?”
“是。”
不过,宋婉心想这还是那系统的任务呢,她偏头遥望着已在西侧的金轮。
“妾愿意。”
前世宋婉一人一剑一医囊,八卦药铃晃遍了盛朝的山河,在所有行路中,走在前的,是宋婉这个人。
所以在别人身后,从来不会也不能是宋婉的选择,她要把握不可失的时机,探一切不明。
梁恒听到宋婉的最后一句,猛然抬眸,一向风流俊美的眉眼竟带着一丝茫然,他似是不信:“你愿意?”
宋婉不明白梁恒的神色,只当他被自己的“自大”惊到了,于是重重点头:“愿意。”
梁恒得了她的肯定,默然片刻。
郎君终于被这些花言巧语蛊惑,他第一次正眼看向眼前人。
“好。”
Q1:想用私刑的到底是谁?
A.梁恒 B.宋婉 C.柳娘 D.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
揭秘“我愿意”:
宋婉:妾愿意跟随梁大人查案
梁恒:她愿意跟我(以下省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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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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