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谢氏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紧紧握着沈怀薇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女儿就会受委屈:“薇儿,别怕,只要母亲在一日,就绝不容他们这般作践你!”
沈怀薇心中暖流涌动,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指,轻轻摇头:“女儿不怕。只是连累母亲动气了。”
她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的郁色,想到前世母亲晚景凄凉,心中酸楚更甚,一股强烈的眷恋涌上心头。
“母亲,”
她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轻轻摇晃着谢氏的手臂,“女儿今晚想歇在这里,陪母亲说说话,可好?”
谢氏闻言,脸上的寒冰消融,露出慈爱又带点好笑的神情:“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黏着母亲。”
话虽如此,她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显然极为受用女儿的亲近。
自女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这般亲昵已是少有。
“多大也是母亲的女儿。”
沈怀薇将头靠在母亲肩上,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宁。
夜色渐浓,烛影摇红。
晚膳撤下,换上清茶。
母女二人移步内室,在榻上相对而坐。
烛火摇曳,映得一室温馨。
谢氏挥退左右,这才拉着沈怀薇的手,细细问起今日春日宴的细节,尤其是关于那位张公子。
沈怀薇略去重生及与崔煊前世的纠葛,只将今日如何选中张淮湛,如何配合投壶,他如何沉稳抱壶、言语鼓励,赛后坦然言明志向,甚至不忘打包点心等事,一五一十,细细说与母亲听。
谢氏听得十分认真,时而蹙眉,时而颔首。
待沈怀薇说完,室内一时静默,只闻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谢氏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语气郑重而慈爱:
“薇儿,为娘支持你选自己想选的人。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若所托非人,便是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是无尽的苦楚。听你今日所言,这位张公子,确是个端方君子。身处寒微而不自卑,面对权贵而不谄媚,心思纯净,行事坦荡,更难得是这份待人的尊重与诚恳,不似那些纨绔子弟轻浮虚妄。单看这份心性气度,便胜过许多徒有虚名的世家子了。”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但是,薇儿,你需知,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光看一日投壶场上的表现,是远远不够的。人心隔肚皮,有些人初识时千好万好,日久方见真章。你需得沉下心来,多多了解他的为人处世、性情习惯、志向喜好,乃至他结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处理琐事时是何态度。切莫因一时意气,或是为了与谁赌气,就草率地定下终身。日久,才能见人心呐。”
母亲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沈怀薇瞬间清醒。
她心中暗忖,是啊,前世岂不就是被崔煊那惊鸿一瞥的皮相和冷傲气质所惑,一头栽了进去,却从未真正窥见他内里的冷酷与偏执?
重活一世,岂能再重蹈覆辙?
对张淮湛的好感是真的,但这份好感必须建立在更坚实的了解之上,而非一时的冲动或对某些人事的逃避。
“母亲教诲的是,女儿明白了。”
沈怀薇郑重地点点头,“女儿会谨记母亲的话,慎重行事。”
既定了主意,便要有所行动。
沈怀薇并非鲁莽之人,她深知闺阁女子与外男接触多有不便,需得寻个稳妥的法子。她命青萝悄悄打听张淮湛的日常行踪,尤其是休沐日的安排。
很快,消息传来,这位张编修俸禄有限,休沐时若无同僚邀约,多半会去位于城西、书卷种类齐全且价格相对公道的“墨韵斋”看书、淘书。
她决定,要亲自、暗中观察张淮湛,看看他在日常琐事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到了翰林院休沐那日,沈怀薇早早起身,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乔装。
她让心腹丫鬟青萝找来一套半旧的月白色书生袍,用细布仔细束紧了初具规模的胸脯,又在肩头垫了些许软布,让身形看起来更显单薄挺拔。
青丝全部束起,戴上一顶同色的方巾,遮掩了女儿家的发式。
她对镜自照,又刻意将眉毛描得粗了些,压低嗓音练习了几句寻常寒暄,镜中俨然一位面容清秀、略带腼腆的年轻书生。
“小姐,您这模样,可真像个俊俏的小郎君!”
青萝也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小厮衣裳,围着沈怀薇啧啧称奇,眼中却难掩紧张,“只是……这要是被侯爷或是旁人认出来……”
“放心,”
沈怀薇镇定地整理着衣襟,“我们只是去‘墨韵斋’看看,不招惹是非。你机灵些,莫要露了马脚。”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侯府后门,融入清晨的市井人潮。
城西较城东更为喧闹,三教九流汇聚,叫卖声、车马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沈怀薇虽自幼长在深闺,但前世母仪天下,并非毫无见识,此刻混在人群中,虽有些许不适,倒也稳得住心神。
青萝则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双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
按照打听来的路线,她们朝着“墨韵斋”的方向走去。
途经一个岔路口,旁边支着几个简陋的食摊,烟火气十足。
沈怀薇目光不经意一扫,竟在其中一个面摊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张淮湛。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与另外两个穿着同样朴素的年轻男子坐在一张小方桌旁。
桌上摆着三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几碟咸菜。
他正侧耳听着其中一人说话,神色专注,偶尔点头,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并无半分身处市井的不适与嫌弃。
沈怀薇心中一动,拉着青萝悄无声息地退到不远处一个卖针线的摊位后,借着人群的掩护,静静观察。
只见张淮湛吃相斯文,却并不浪费,将碗中的面条和汤水都用得干干净净。
同桌的其中一人似乎抱怨了几句衙署的琐事,语气有些激愤。
张淮湛却摇了摇头,温声道:“在其位,谋其政。些微琐碎,亦是分内之事,做好便是,何必徒增烦恼。”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平和的力量。
另一人笑道:“淮湛兄总是这般好脾气。自己在这京城,也太清苦了些。”
张淮湛神色坦然:“家中父母年迈,弟妹尚需读书,淮湛既已为官,自当尽力。至于清苦,”
他看了看碗中见底的面汤,微微一笑,“能饱腹,有书读,已足矣。”
他说话时,目光清正,语气真诚,毫无沽名钓誉之态。
对待那忙碌的面摊老板,他也十分客气,用完饭后,还特意将碗筷摆放整齐,才对老板点了点头方才离开。
沈怀薇看着他与同僚说笑着汇入人流,朝着“墨韵斋”的方向走去,心中对他的印象又清晰了几分。
节俭,顾家,性情温和,尽职尽责,身处清贫却能安之若素……这些品质,在见惯了豪门子弟奢靡浮躁的她看来,显得尤为珍贵。
主仆二人继续不远不近地跟着。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蹲在墙角,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满脸愁苦,对着信纸唉声叹气,似乎识字不多。
张淮湛脚步顿住,对同僚说了句什么,便独自走向那老农。
他蹲下身,与老农平视,语气温和地询问了几句。
原来老农的儿子在外乡做工,托人捎回书信,他却大半不识。
“老伯莫急,我念给您听。”
张淮湛接过那封沾染了汗渍和泥土的信,毫不介意地展开,用清晰而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信中多是报平安和琐碎问候,他却读得十分认真,遇到老农听不懂的词语,还会耐心解释。
读完信,老农激动地连连道谢,又从怀里摸索出几枚铜钱,想要酬谢。
张淮湛却摆手推拒,和声道:“举手之劳,老伯不必客气。您儿子在外平安,便是好事。”
他见老农似乎还想写回信,便又道,“若老伯信得过,我可帮您代笔。”
老农自是千恩万谢。
张淮湛便向旁边的店铺借了纸笔,就着店门口的石阶坐下,根据老农磕磕绊绊的叙述,一字一句地斟酌着写下回信。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和那挥毫的衣袖间,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写得极慢,力求将老农那份朴素的牵挂与叮嘱都融入字里行间。
沈怀薇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心中那片因前世阴霾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画面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见过太多勋贵子弟施舍时的倨傲,或是为了名声的伪善,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自然、平等地蹲在街角,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贫苦老农读信、写信,不取分文,唯有真诚。
这份发自内心的尊重与善意,远比任何才华或富贵,更打动她重活一世、渴望真心的心。
待张淮湛写好信,仔细吹干墨迹,交给千恩万谢的老农后,他才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继续走向“墨韵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茶寮旁一个卖竹编物事的老翁,因躲避疾驰的马车不慎撞翻了货架,小巧的竹编蜻蜓、蚱蜢散落一地。
老翁焦急地蹲下身收拾,手脚却不大利索。
过往行人匆匆,无人驻足。
沈怀薇看到,张淮湛正要往书肆方向走去,目光扫过那狼狈的老翁,脚步便顿住了。他几乎没有犹豫,转身便走了过去,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帮老翁将散落的竹编小物一一拾起,重新摆放整齐。
他的动作细致耐心,甚至还将一个摔得有些变形的竹蜻蜓轻轻整理复原。
老翁连声道谢,从怀里摸索出两文钱想要塞给他。
张淮湛却摆手推拒,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而真诚的笑意,指了指不远处的墨韵斋,似乎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表明自己顺路帮忙,不必客气。
随后,他便起身,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步履从容地走向了书肆。
沈怀薇站在原地,看着那青衫背影消失在书肆门口,心中触动颇深。
这份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善意,犹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着她的心田。
他并非刻意表现,而是自然而然地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
她定了定神,也带着青萝走进了墨韵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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