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马车缓缓停在熟悉的朱漆大门前。
沈怀薇扶着青萝的手下车,门前两尊石狮静默地立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抬眸望着门楣上那块太宗皇帝御笔亲题的“永宁侯府”匾额,心中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大小姐回来了。”守门的小厮恭敬行礼。
沈怀薇微微颔首,提着裙摆快步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径直往母亲谢氏居住的“静心院”而去。
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两旁花木扶疏,正值春日,院角的几株西府海棠开得如云似霞,簇簇粉白,喧闹热烈。
可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半分也未能驱散沈怀薇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越是靠近母亲的院落,那份重获至亲的渴望便越发强烈,几乎要冲破胸膛。
前世,母亲因父亲宠妾灭妻、郁郁寡欢,最终缠绵病榻,药石罔效,她远在深宫,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成了她心中永世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一世,她定要护母亲周全,再不让她因自己而忧心伤神。
静心苑内,一派与世无争的宁静。
几个小丫鬟正在廊下悄声做着针线,见沈怀薇进来,忙起身行礼,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
“母亲可在?”沈怀薇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依赖。
“夫人在小佛堂礼佛,刚出来不久,正在内室歇息呢。”
大丫鬟琥珀笑着回话,一面为她打起那挂用碧玉珠子串成的门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内室里,熏着淡淡的安神香,谢氏正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木佛珠,眉宇间带着常年郁结留下的轻愁与疲惫,但见到女儿,那愁绪便如冰雪遇阳般化开了,展露出温柔的笑意。
“薇儿回来了?”她放下佛珠,朝沈怀薇伸出手,那双手虽因常年礼佛而略显粗糙,却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母亲!”
沈怀薇快步上前,几乎是扑过去握住母亲的手,顺势依偎在她身侧,如同历经风霜的倦鸟终于归巢,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失而复得的安宁与温暖。
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檀香与药草的气息,让她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她在心中默念: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母亲还在,这一世,我定要让她安享晚年,再不为我伤心劳神。
谢氏轻轻抚摸着女儿柔顺的鬓发,感受到她似乎比往日更依赖自己,心中微软,柔声问道:“今日春日宴,玩得可还开心?长公主府的花园景致,素来是京中一绝。”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母亲独有的、小心翼翼又充满期盼的试探,眼中含着对女儿终身幸福的深切关怀,“可……见了些什么人?有没有……觉得投缘的?”
沈怀薇心下一紧,知道终究绕不开这个话题。
她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中沉默了片刻,感受着这份短暂的静谧,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前世今生关于婚嫁的种种纠葛在脑海中翻腾,终是抬起头,直视着母亲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却饱经风霜的眼睛,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坚定:“母亲,女儿……确有一人,觉得他品性端方,为人坦荡,是个……可托付之人。”
谢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追问道:“哦?是哪家的公子?能被我们薇儿看上,定是不凡。”
沈怀薇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这句话会在这安静的室内掀起怎样的波澜,但她既已下定决心,要与前世的命运抗争,便不再犹豫退缩:“是……今科翰林院编修,张淮湛,张公子。”
她顿了顿,清晰地补充道,“他……出身寒微,并非勋贵子弟。”
果然,谢氏闻言,神色微微一凝,但出乎沈怀薇意料的是,母亲并未立刻出言反对或叹息,而是认真地沉吟起来。
沈怀薇屏息等待着,心中忐忑,却又有一丝期待,盼望母亲能理解她的选择,理解她逃离前世漩涡的决心。
片刻后,谢氏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坚定与温和:“寒门又如何?我儿,这高门大户里的龌龊与倾轧,母亲这大半辈子,见得还少吗?重要的是人品心性,是能否真心实意地待你。你看你父亲……”
她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饱含着无数辛酸与无奈的叹息,那叹息声极轻,却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沈怀薇心上。
“罢了,不提他。总之,若那张家儿郎真是个品性端正、知道上进的,寒门子弟,反而更知世事艰难,懂得珍惜。只要他待你好,能护着你,母亲就放心。”
沈怀薇没想到母亲如此开明豁达,心中感动与酸涩交织,眼眶更湿了几分,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哽咽:“母亲……您不怪女儿任性,不为侯府挣一份助力吗?”
谢氏慈爱地替她理了理方才蹭得有些松散的鬓角,眼神带着一种看透繁华虚幻的通透与一丝为母则刚的锐利:“傻孩子,母亲只盼你平安喜乐,一世顺遂。嫁入那些高门显贵,表面风光无限,内里的苦楚煎熬,又有几人能知?倒不如选个家世简单、人口清净,你自己能拿捏得住的,日后才能挺直腰杆过日子,才不会受那等窝囊气!”
她说着,仿佛要将自己半生的感悟与遗憾都倾注在这几句话里,扬声唤来候在外间的丫鬟,“去,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姑娘爱吃的菜,清爽些的,薇儿今日就在我这里用膳。”
丫鬟领命而去,室内重回宁静。
母女俩又说了些体己话,沈怀薇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情时刻,心中既暖又酸,只愿时光能就此停驻,远离前世的腥风血雨和今生的纷争算计。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晚膳刚摆上桌,精致的瓷碟碗盏还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沉稳却明显带着压抑怒意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惊慌失措的请安声:“侯爷。”
珠帘哗啦一声被大力掀开,碰撞出凌乱刺耳的声响。
永宁侯沈弘毅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外面的微凉气息出现在门口。
他面色沉郁如水,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凛冽寒意,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回来的。
他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箭矢,越过谢氏,直直射向正准备布菜的沈怀薇,那眼神里的失望、愤怒与不解,将她钉在原地。
“父亲。”
沈怀薇放下银箸,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心却如同坠了铅块,不断下沉。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前世那一幕幕被父亲当作棋子摆布的回忆涌上心头,让她脊背发凉,却又生出几分不屈的倔强。
沈弘毅并未叫她起身,而是几步走到主位坐下,一掌重重拍在坚硬的黄花梨木桌面上,震得杯盘碗碟叮当作响,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一字一句地砸下来:“孽障!你今日在长公主府做的好事!”
谢氏脸色骤然一变,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将女儿护在身后,平日里温婉顺从的眉眼此刻染上了护犊的锐气与坚决:“侯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一进来就动怒,吓着孩子?”
“好好说?”
沈弘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目光如锋利的刀片般刮过沈怀薇低垂的脸,“你让她自己说!放着英国公府崔世子那样家世、人品、才干万里挑一的人物不要,竟敢当着长公主和满京城权贵的面,与一个寒门出身的穷翰林举止亲近,惹人闲话!还接了那寓意非凡的鸳鸯佩!沈怀薇,你的规矩呢?你的体统呢?!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指着沈怀薇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你可知你今日之举,有多么愚蠢!多么自毁前程!多么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你得罪了崔世子,错过了与英国公府联姻的天赐良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永宁侯府将失去一个最强大的倚仗!意味着你在整个京城贵女圈中都将成为一个有眼无珠的笑柄!我永宁侯府积攒了几代人的脸面,今日都被你丢尽了!”
沈怀薇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听着父亲这与前世家几乎如出一辙的斥责,只是对象从“极力促成”变成了“痛心疾首”。
前世,也是在这春日宴后,父亲得知崔煊对她似乎略有不同,便欣喜若狂,视若珍宝,百般运作,四处打点,最终将她推向了崔煊的身边,推入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也推向了那烈焰焚身的结局。
如今,她不愿重蹈覆辙,奋力挣扎,换来的却依旧是这套冰冷无情的“家族利益”至上论!
一股混杂着前世悲凉与今生叛逆的怒火,在她心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压抑不住。
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迎视着父亲那充满压迫和愤怒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女儿不认为选择一位品性端方、靠自身才学堂堂正正晋身的寒门士子是愚蠢。张编修他……”
“闭嘴!”
沈弘毅厉声打断她,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暴怒与失望,“品性端方?寒门士子?那值几个钱!能比得上英国公府世代簪缨的权势?能比得上崔世子未来无可限量的前程?那是国公府!是世袭罔替、圣眷正浓的一等公爵府!与他联姻,是多大的助益?是多耀眼的家族荣耀?你告诉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室内,“如今竟被一个毫无根基、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前途未卜的穷酸比下去?沈怀薇,你真是……真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侯爷息怒!”
谢氏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将女儿完全挡在自己身后,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病弱的身体此刻挺得笔直,眉眼间尽是为人母护犊时的凛然锐气,“薇儿高兴最重要!寒门又如何?只要那人品贵重,脚踏实地,前程自然可期!难道非要像……像有些人一样,一心只想着攀附权贵,最后落得个……”
她意有所指地、冷冷地瞥了沈弘毅一眼,后面那“身心俱疲、独守空闺”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然不言而喻,“我女儿一生的幸福,难道不比攀附那些虚无缥缈的权贵来得重要?侯爷若觉得薇儿选了寒门,丢了侯府的脸面,无妨!我谢家虽非王侯,但也算诗礼传家,还养得起我女儿和她日后的家小!”
“你……你真是妇人之见!短视至极!慈母多败儿!”
沈弘毅被谢氏这番寸步不让、甚至暗含讥讽的话噎得脸色铁青,气血上涌,正要再次发作,忽闻门外传来一道娇柔怯怯、带着几分惶恐不安的声音。
“父亲,母亲,姐姐……这是怎么了?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只见庶妹沈思蔓穿着一身素雅得寡淡的粉色襦裙,弱柳扶风般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眼圈微红,长而密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一副受惊小鹿般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先是怯生生地对着盛怒的沈弘毅和面色不渝的谢氏盈盈一拜,然后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沈怀薇身边,轻轻拉住她的衣袖,语带哽咽,声音又软又糯:“姐姐,你快别跟父亲顶嘴了,父亲也是一时气急了,都是为了姐姐、为了咱们侯府的前程着想啊……”
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充满“真诚”与“心疼”地望着沈怀薇,沈怀薇心中冷笑,看着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前世被她欺骗、利用的种种场景清晰浮现,胃里一阵翻涌,只觉得无比恶心。
沈思蔓继续用她那套惯常的、善解人意的语调说道:“姐姐,妹妹知道,你一向心气高,眼界也高,看不上那国公府的泼天富贵,更不喜……不喜崔世子那般清冷孤傲、难以亲近的性子,定是怕了那高门深院里数不尽的规矩束缚,妹妹都懂的,真的都懂……”
沈怀薇冷眼看着沈思蔓这一番唱念做打的精彩表演,心中冷笑连连,她清晰地看到沈思蔓眼底那抹隐藏的很好的野心和算计,越发坚定了绝不与这等人为伍的决心。
沈思蔓见沈怀薇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并不接话,只当她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无言以对,心中暗自得意,面上却更显悲戚与无助,她突然转向沈弘毅,“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沾湿了胸前素雅的衣襟:“父亲!千错万错,都是蔓儿的错,您别再责怪姐姐了!姐姐是咱们侯府的嫡长女,金尊玉贵,何苦要委屈自己,下嫁寒门,去受那清贫拮据、仰人鼻息之苦?若……若姐姐实在不愿嫁入国公府……女儿……女儿愿意替姐姐分忧!”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抬起一张梨花带雨、写满了“牺牲”与“奉献”的脸,眼神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与隐藏在深处的、几乎按捺不住的渴望,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哀求道:“女儿虽蒲柳之姿,才德远不及姐姐万一,但为了姐姐终身的幸福,为了父亲的心愿,为了侯府的荣耀与前程……女儿……女儿愿意代替姐姐,嫁入英国公府!”
此言一出,室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
沈弘毅看着跪在地上,看似柔弱无助却在此刻显得如此“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庶女,再对比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梗着脖子、一脸倔强与他顶撞、丝毫不肯妥协的嫡女,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夹杂着对嫡女的失望与眼前庶女带来的“慰藉”所产生的强烈落差感,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都吐出来,目光复杂地落在沈思蔓身上,语气竟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惋惜:“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思蔓!同样是我沈弘毅的女儿,她虽为庶出,身份不及你尊贵,却比你更懂事!更识大体!更懂得为家族着想,为父分忧!若……若她有你这般嫡出的身份和机会,必能恪守妇道,光耀门楣,为我永宁侯府挣得无上的荣耀与助力!”
这话如同淬了毒的冰冷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刺入沈怀薇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话语里的偏袒和对自己选择的彻底否定,那股凉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前世,父亲便是这样,永远觉得她不够“懂事”,不够“顾全大局”,永远用这套说辞来逼迫她就范。
他口中那所谓的“家族荣耀”,难道就是用女儿一生的幸福、自由,乃至性命去交换的吗?
不,绝不!这一世,她绝不答应!
沈思蔓听到父亲这前所未有的夸赞与隐隐的承诺,眼中迅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狂喜与得意,但立刻又被更多汹涌而出的泪水巧妙地掩盖下去,她怯生生地、带着哀求意味地看向沈怀薇,语气充满了虚伪的体贴与自我牺牲:“姐姐,你就成全了妹妹这片痴心吧?妹妹是真的心疼姐姐,也心疼父亲母亲为此操碎了心啊……”
“够了!”
沈弘毅看着这混乱的局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厌恶地、极度失望地瞪了依旧倔强挺直脊背的沈怀薇一眼,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肩膀耸动的沈思蔓,最终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能完全散去的怒气,拂袖而去。
那沉重而决绝的脚步声,如同战场上的退兵鼓,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彻底击碎了这室内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沈思蔓见父亲已然离去,这才缓缓地、姿态柔弱地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用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优雅地拭了拭眼角那并不存在的眼泪,然后对着面色苍白的谢氏和面无表情的沈怀薇福了一福,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柔顺乖巧,然而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与得意:“母亲,姐姐,蔓儿告退了,不打扰母亲和姐姐用膳了。”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转身,迈着依旧袅娜却轻快了几分的步子,悄然离去。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余母女二人相对而立。
满桌珍馐早已失了热气,凝脂冷炙,如同此刻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
沈怀薇立在原地,广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一股灼热的气息在胸臆间翻涌,那是被至亲轻贱的痛楚,更是看清前路艰险后破釜沉舟的决然。
她清晰地意识到,今日不过是个开端,往后的风波只怕更甚。
沈思蔓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父亲的势利凉薄亦如前世。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
然而,她眸光渐凝,如古井深潭,映不出半分怯懦。
既得上天垂怜,重活这一世,她便再不是那枚可以任人拿捏、随意摆布的棋子。
命数如何,她偏要争上一争。
她缓缓抬眸,望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浸染的天际,眼神沉静似水,却隐有金戈铁马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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