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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003

薛济安那四十廷杖,终究是生生打断了他的太医前程。

消息隔着重重宫墙,断断续续地传入昭阳殿时,已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后。

言说薛太医伤势沉重,被革了官职,抬回府中医治,怕是日后难以行走了。

沈怀薇闻讯,正倚在窗边看那残雨敲打枯荷。

她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指尖抠住粗糙的窗棂,骨节泛出青白色。

心头仿佛被钝刀割过,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自幼护着她的表哥,是这深宫里仅剩的、真心盼她好的人,却因她落得如此下场。

泪意汹涌而上,却被她强行逼退,只余眼底一片绯红。

她闭了闭眼,将万千酸楚与愤懑尽数咽下,最终只在心底化作一声喟叹:

罢了,罢了,官职丢了也罢,终究……性命是保住了。

无论如何,表哥能离开这吃人的宫廷,已是万幸。

只是这昭阳殿,因着皇帝的严令和薛太医之事,彻底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宫人们噤若寒蝉,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惹祸上身。

自此,昭阳殿便真成了世人眼中的冷宫禁苑。

殿门虽未落锁,却比那铜浇铁铸的牢笼更令人窒息。

陛下虽未明旨废后,却也再未驾临,只命侍卫严守宫门。

一应用度虽未明着克扣,却处处透着敷衍怠慢。

殿内炭火时断时续,宫人愈发懒散,唯有青萝、红药几个陪嫁侍女仍忠心耿耿,小心护着她们日渐憔悴的主子。

顾锦棠便是在这般境况下,将手伸进了这深宫禁院。

她如今协理六宫,风头正盛,册封贵妃的典礼已在加紧筹备。

借着“皇后乃六宫之主,册封事宜理当请示”的名头,三不五时便遣心腹宫女捧着各式物件,越过那形同虚设的禁足令,直入昭阳殿内。

这日,顾锦棠跟前得脸的掌事宫女领着几个小太监,笑吟吟地求见。

身后随着一列宫女,手捧朱漆描金托盘,上覆赤红锦缎。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那宫女礼数周全,眉宇间却藏着几分倨傲,“我们娘娘惦记着您凤体违和,又即将操劳册封典礼,心中着实难安。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的江南云锦、东海明珠,还有内府新制的首饰头面,陛下特许我们娘娘随意拣选在册封礼上使用。我们娘娘不敢擅专,特命奴婢送来,请皇后娘娘过目定夺。”

说罢便命人将物件一一呈上。

锦缎掀开时,殿内霎时光华流转。

但见那云锦灿若流霞,珍珠圆润生辉,首饰更是巧夺天工,宝石璀璨夺目,件件皆是稀世珍品。

另有一尊尺余高的血红珊瑚,形态奇崛,色泽浓艳,分明是贡品中的极品。

“娘娘请看,”

宫女扬声,指尖轻抚那珊瑚,“这匹云锦,是苏州织造府耗时三年所成,陛下亲口吩咐,给锦妃娘娘裁制册封吉服最是相宜。这尊红珊瑚,也是陛下前日才赏下的,说摆在锦妃娘娘的含章殿中,最是相得益彰。”

陪嫁侍女青萝立在沈怀薇身后,气得浑身发颤,眼眶通红,险些按捺不住要上前争论。

这些,本该都是她家娘娘的!

如今却成了他人炫耀恩宠、作践她家娘娘的利器!

这哪是来请示,分明是借着陛下赏赐,来向这失势的皇后耀武扬威。

沈怀薇却只是淡淡扫过那些象征无上荣宠的物件,目光平静似水,仿佛看的不过是寻常瓦砾。

她甚至未曾细看那些物件的样式,只垂着眼帘,声线淡漠:“回去禀告锦妃,她册封之事,一切按陛下和她自己的心意置办便是。这些琐事,日后不必再来问本宫。”

她已是将死之人,这些浮华虚荣,于她不过是一场荒唐戏码。

那宫女似有些意外于她的平静,却也未再多言,恭敬行礼后便带着人退下。

青萝再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娘娘!她们……她们未免太过分了!”

沈怀薇缓缓合上眼,身子几不可察地蜷了蜷,仿佛那秋寒已侵肌蚀骨。

“随她们去吧。”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争这些,还有何意?”

自那日后,顾锦棠派来的人依旧寻着各种由头,隔三差五便将那些“需皇后定裁”的物件送进昭阳殿。

或是锦绣华服的图样,或是精巧稀罕的玩器,每一件都在无声诉说着皇帝对锦妃的格外恩宠。

时气一日冷似一日,院中梧桐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蒙的天际。

沈怀薇的身子,也似这殿外的草木,一日日凋零下去。

害喜的症状渐渐明显,她时常恶心眩晕,却又不敢多用膳食,身子愈发清减。

宽大的宫装穿在身上,空落落的,更显得她弱不胜衣。

青萝见她这般形容,心急如焚,几次三番想要暗中往太医院寻个相熟的太医,哪怕只开几剂安神的方子也好。

可每回都被沈怀薇厉声喝止。

“不许去!”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青萝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陛下有旨,无诏不得延医!你要抗旨不成?”

眸中尽是深切的惊惧,“若被诊出脉象……本宫宁可立时死了干净!”

她是真的怕。

怕太医探出喜脉,怕那个男人知晓这孩子的存在。

他素来冷酷多疑,她根本料不到他得知后会作何反应。

她不敢想,若他知晓了,会如何对待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又会如何借此继续磋磨她。

她赌不起。

这孩子是她唯一的秘密,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中,用残破身躯护住的,最后一点微光。

日子在压抑与病痛中悄然而逝,转眼又是十五。

暮色四合,寒风裹挟着冷雨敲打窗棂,飒飒声不绝于耳。

昭阳殿内比往日更添凄清,炭火明明燃着,却驱不散这彻骨的寒意。

沈怀薇正拥衾倚在暖榻上,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忽见殿门无声开启。

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踏着夜色而来,肩头还沾着雨水。

他解下墨狐大氅随手一掷,内侍慌忙接住退至暗处。

殿内只余两盏素纱宫灯,昏黄的光晕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壁上,忽长忽短。

“看来,皇后的‘静养’,颇见成效。”他声音平稳,字字千钧。

“陛下。”她挣扎欲下榻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

宫人尽数退去,连青萝担忧的目光也被隔绝在重重帘幕之外。

殿内仅剩他们二人,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噼啪作响。

“今日十五,朕宿在此处。”他语气平淡如常,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

侍寝之命,虽未出口,却已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怀薇下意识护住小腹,指尖微微颤抖。

抗拒只会招致更甚往昔的雷霆之怒,若再经历那般狂风骤雨,只怕腹中这点微末生机难以保全。

万般挣扎涌上心头。

屈从固然是辱,可若因一时之愤累及无辜孩儿,更是万死莫赎。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

一念及此,她攥紧了袖口。

沈怀薇暗暗调息,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嗓音刻意放得轻软:“容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她款款起身,步履微浮地走到他面前,伸出微颤的柔荑,轻轻落在他龙袍的玉带扣上。

动作略显生涩,始终低垂螓首,浓密的长睫在玉颜上投下浅浅阴翳,将眸中情绪尽数掩藏。

裴煊未料到她这般举动,身形微滞,垂目端详着近在咫尺的人。

药香与冷香幽幽萦绕,冰凉的指尖偶然触及他的颈项,引得一阵细微战栗。

“今日倒是恭顺。”

他声线低沉,带着几分审视,抬起她的下颌,“莫非有所央求?还是……仍在惦念宫外之人?”

目光如隼,紧紧锁住她的双眸,疑忌已刻入骨髓。

沈怀薇心口发紧,强自迎上他的视线,眼中努力漾起朦胧水色,显得脆弱堪怜。

她轻轻摇首:“陛下明鉴……臣妾别无所求,更不敢惦念旁人。”

“不敢?”

裴煊唇角微勾,指腹摩挲着她尖巧的下颌,力道带着若有似无的威胁,“看着朕再说一次……当真别无所求?”

另一只手已揽上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隔着数层衣料,仍能觉出她较往日更显清减,那腰肢纤弱得仿佛稍施力便会折断。

殿内烛火“噼啪”轻爆,拉长了二人对峙的沉寂。

她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力度,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锐利目光。

沈怀薇强忍着挣脱的冲动,顺势将微烫的脸颊偎近他冰凉的龙纹锦袍,察觉到他身形倏然紧绷。

她踮起脚尖,以柔软微凉的唇瓣轻触他凸起的喉结,如羽絮拂过,稍触即离。

随即仰起素颜,眼波潋滟如水,贝齿轻咬朱唇,露出一段纤颈如雪,嗓音颤颤:“但求陛下……怜惜……”

沈怀薇话音方落,便觉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

那力道让她气息微窒,却不敢流露半分抗拒。

“若朕……不愿呢?”

低沉的嗓音贴着耳廓传来,带着几分莫测的玩味。

温热的气息拂过鬓发,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她倏然抬眸,正撞进他幽邃的眸光里。

那眼底似有暗潮翻涌,教人看不真切其中情绪。

朱唇轻颤,终是缄默不语。

纤长的睫羽低垂,遮住眸中万般思绪,只在玉白的颊边投下两弯浅影。

此刻她不敢应答,亦不知如何应答。

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她早已进退皆非。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壁上,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影。

半晌,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既然有所求,便该让朕看见诚意。”

这话中深意令她指尖发凉。

她垂眸敛去挣扎神色,素手微颤着抬起,轻轻覆上他揽在腰间的手。

引着他带薄茧的掌心,缓缓移至衣带结扣处。

指尖相触刹那,她几欲退缩,仍勉力维系,终是牵引着他的手,解开那根细软丝绦。

外衫应声滑落,在脚边堆叠如云。

素白中衣勾勒出单薄的肩线,随呼吸微微起伏。

她羞窘地别过脸去,耳尖染上胭脂色,犹自维持姿态,任由他的目光在身上流连。

裴煊眸光一沉,忽然将她拦腰抱起。

突如其来的悬空让她下意识攀住他的肩颈,又在触及他深沉的目光时慌忙松手。

龙涎香的气息萦绕鼻尖,曾经令她心安的馥郁,此刻却沉重如枷。

锦帐重重垂落,掩去满室烛光。

朦胧中,沈怀薇抛却所有羞耻,凭着残存的意识与本能,试探着占据先机。

青丝流泻,扫过他胸膛。

她动作滞涩而谨慎,如履薄冰,既恐触怒君王,又忧伤及腹中骨肉。

裴煊似未料她如此大胆,身形微凝,旋即却松了力道,容她这般逾矩。

他倚在锦枕间,幽深的眸光在昏暗中流转,如蛰伏的兽,静观掌中物徒劳辗转。

她紧闭双眼,长睫乱颤,苍白的颊泛起薄红,泪珠却无声滚落,没入云鬓。

“朕竟不知,”

他嗓音较方才更显低哑,扶在她腰际的手掌却稳如磐石,既是禁锢,亦成支撑,“皇后何时,习得这些……取悦人的手段。”

沈怀薇无从应答,亦不敢应答。

只抬起被泪水浸透的眸子。

那眼里千般挣扎、万种凄楚,最终都化作哀婉的一瞥,如秋水映残荷,令人心折。

她主动吻上他紧抿的薄唇,动作生涩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要将所有恐惧与不甘尽数封缄于此。

她在赌。

赌这别样的驯顺能换他半分心软,为那微弱生机争得一丝余地。

裴煊纵容这生涩的试探,任由她笨拙辗转,那双执掌江山的手始终虚扶在她腰间,指节几度收紧复又松开,泄露出主人的心绪不宁。

良久,他方开口,声线难得褪去几分往日的冷厉:“待贵妃册封礼成,朕会解了你的禁足。”

这是赐予的“恩典”,或许是对今夜温顺的犒赏。

沈怀薇紧闭的眼睫犹沾湿意。

解禁?于她早已毫无意义。

禁足与解禁,不过是从一方牢笼换到另一方天地,依旧困在他人的荣宠与帝王的猜忌之中。

她沉默着,没有谢恩,也没有回应,宛若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殿外风雨如泣,殿内烛泪空垂,漫漫长夜,似乎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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