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投壶场地设在芳华园东侧一片开阔草地上,四周围着彩绸为界,早有内侍将一应器具布置齐整。
长公主兴致正浓,亲自定了规矩:
男子怀抱双耳铜壶立于划定圈内,身形需稳当不得越界;女子则在十步开外,将无镞箭矢投向壶中。
一轮十人,五组同赛,每组五支箭矢,中多者胜,可晋下一轮。
先前行过几轮赛事,胜者喜形于色,败者亦不气馁,嬉笑玩闹间,场中气氛愈发热闹。
这般新鲜玩法,确引得不少年轻男女既觉羞涩又感新奇。
转眼便轮到沈怀薇与她临时相邀的“张公子”这一组。
两人在无数道或惊诧、或鄙薄、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缓步走向投壶场地。
所经之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小道,议论声虽低了下去,却如暗流涌动不休,针尖似的目光几乎要将二人背影刺穿。
沈怀薇深吸一口气,将杂念尽数压下。
新生伊始,便从此处见证罢。
她站定位置,张公子也抱着铜壶稳稳立于圈内。
他掂了掂壶重,调整抱姿,神情专注,倒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物事。
清脆铜锣声起。
比赛开始。
沈怀薇从侍女托盘中取过第一支箭矢。
这箭以轻木所制,箭头圆钝,尾羽鲜亮,入手较想象中略沉。
她站定身形,目光投向十步外的张公子。
许是心绪未平,又或是久未练习,箭矢轻飘飘飞出,距铜壶尚有半尺便力竭坠地,“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连壶边都未沾着。
周遭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虽很快掩去,仍觉刺耳。
沈怀薇颊边微热,定了定神,取出第二支箭。
这回多加了几分力道,箭矢倒是飞至壶旁,却“铛”的撞在壶颈上,弹开后斜插在张公子脚边草地上。
又未中。
接连失利让她心弦绷得更紧。
四周看客目光愈发复杂,同情、嘲弄、看热闹的皆有。
那些“果然不成”“闺阁女儿哪会这个”“选了这么个人,连游戏都要输”的私语,如细虫般钻入耳中。
她甚至能察觉到那道来自某处的凛冽视线,似带着几分讥诮。
前世深宫中,每每在他跟前小心翼翼、欲讨好却换得冷待的无力感,仿佛又悄然复苏,扼住呼吸。
另一头,将军府赵小姐却是气势如虹。
她投箭动作干净利落,带着飒爽力道,箭矢如长眼般“嗖嗖”直贯壶心,发出沉重“咚”声,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呼。
“赵小姐好身手!”
“真乃将门虎女!”
......
赵小姐连中两箭,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沈怀薇掌心微湿,取箭凝神,正欲投出——
“啊!”一声短促惊呼响起。
只见赵小姐那厢,对面的公子许是被她凌厉气势所慑,抱壶时下意识欲退避锋芒,脚下竟踩到圈线边缘,身形微晃。
电光火石间,赵小姐手中箭已离弦!
那箭挟风而去,因公子踉跄失了准头,未飞向壶口,反直朝他发髻射去!
“噗”的一声,竹箭不偏不倚,正插进那公子头顶玉冠之中。
箭尾犹自微颤。
那公子顿时僵立原地,面如土色,顶着那支颤巍巍的箭矢,窘得无地自容。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出难以抑制的大笑。
连主位上的长公主都忍不住以扇掩面,肩头轻颤。
赵小姐自己也怔了怔,随即爽朗抱拳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公子,一时失手,一时失手!”
她倒毫不扭捏,道完歉便又取下一支箭。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反倒解了沈怀薇的困局。
她不由也弯了弯唇角,紧绷的心弦稍松。
就在这片刻轻松间,她再次抬手投掷,此番箭矢稳稳飞向铜壶。
“笃!”
箭矢精准落入壶口,发出清脆撞击声。
“好!”
张公子的赞许简短而真诚。
沈怀薇微怔,抬眼望去。
他仍抱着铜壶,神色如常,眼中却含着些许笑意。
这无声的鼓励让她心弦微动,再取箭时,不再刻意拿捏力道角度,只凭感觉朝壶的方向投去。
最后两支箭在她手中如有神助。
“嗒!嗒!”
两声清脆入壶声,格外响亮。
“中了!又中了!”
“竟然后发先至?”
“这沈家小姐,倒有几分灵性。”
“倒是小瞧了她!”
……
方才的嗤笑声渐被讶异与零星喝彩取代。
“五投三中!”内侍高声唱报。
沈怀薇轻舒一口气,方觉掌心因紧张微微汗湿。
心中涌起久违的酣畅。
这般凭借己身努力、克服紧张终得成功之感,她已许久未曾体会。
前世在那四方宫墙内,她的荣辱皆系于帝王恩宠,何曾有过这般全凭本心的快意?
她这边方歇,旁边赵小姐也已调整过来,虽闹了笑话,后面竟同样取得“五投三中”的成绩!
按规则投中最多的组胜出,若中箭数相当,则加赛一箭。
场面再度紧张起来。
看客目光重被吸引,皆想看看这临时凑对、门第悬殊的组合,与那将门虎女及其同伴,孰能更胜一筹。
赵小姐率先投掷,她凝神静气,此番力道控制得宜,箭矢稳稳落入壶中,引来一片喝彩。
不料箭入壶口后竟又弹出,落在壶外。
原是力道稍过,未能稳住。
众人皆叹可惜。
这下目光全然落在沈怀薇身上。
日光透过交错桃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莫名感到一道灼灼视线落在身上。
那目光不同于周遭看客的好奇打量,更似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千钧之重的凝视,教她后颈生寒,指尖不自觉收拢。
她借着侧身取箭的工夫,眼尾余光飞快扫过场边,在攒动人影中瞥见一抹熟悉的玄色。
崔煊立在垂丝海棠下,身姿挺拔,面容隐在花影里看不真切,但沈怀薇几乎断定,那道令她心悸的视线正是来自此人。
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
目光越过距离,落在对面怀抱铜壶的张公子身上。
他始终站得笔直,铜壶在他怀中稳若磐石。
他静静望着她,眼神平和专注,似乎在说:但凭本心,无惧得失。
正是这无言的信任与支持,让她奇异地稳住心神。
是啊,重活一世,原为挣脱枷锁体验新生,何必再为旁人目光、前世阴影所困?
此刻她只需专注于手中箭、这场戏、眼前这个予她平静鼓励之人。
她放松紧绷的肩臂,举起最后一支箭。
不再去想多少人在看,不再感知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只将全副精神凝于指尖,目光锁住那方铜壶。
引臂,挥出——
箭矢破空,带着细微风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偏不倚,稳稳投入壶中!
“中了!沈姑娘组胜出!”
内侍声音带着讶异,高声宣告。
园中霎时静默片刻,随即爆出更热烈的议论。
“竟真赢了?”
“还胜过了赵将军家的千金?”
“这沈家小姐,瞧着娇弱,竟有这般准头?”
“许是张公子抱壶抱得稳……”
“无论如何,令人刮目相看。”
“看来这位沈小姐,并非全然的任性妄为……”
......
各式目光再度望向沈怀薇,此番却少了许多鄙薄,多了几分惊讶与端详。
长公主远远看着,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轻摇团扇。
沈怀薇对周遭反应恍若未闻。
只静静立在原处,感受心口有力的搏动,一股久违的热流涌遍四肢百骸。
她望着圈内的张公子,见他轻轻放下铜壶,举止从容如初,而后抬眼望来,清隽面上绽开一抹极淡却真挚的笑意,朝她微微颔首。
恰此时春风吹拂,落英缤纷,掠过她的发梢衣袂。
心口跳得急切,带着前所未有的鲜活热意。
赢了。
并非多了不得的胜绩,不过一场游戏。
于她,却如暗夜见星。
这小小胜局,恰似向她昭示前路可期,命运可改。
只要心存勇气,放手而为,便能挣开前世枷锁。
她仿佛真从那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彻底苏醒,真切地、鲜活地,在这融融春光里重获新生。
她迎上张公子的目光,徐徐扬起一个真切明媚的笑容。
-
投壶赛事暂歇,胜出者需稍作休整,以待后续对阵。
沈怀薇与张公子并肩离了喧嚣赛场,寻至水畔一处六角凉亭歇脚。
亭边垂柳袅袅,几株早发的垂丝海棠正吐露芳华,微风拂过水面,漾起粼粼波光,捎来湿润凉意,驱散方才的些许燥热。
侍从奉上清茶并几碟精巧点心,芙蓉糕、桃花酥、枣泥糕等,个个玲珑精致,色香俱全。
沈怀薇执起茶盏浅啜,温润茶汤入喉,紧张渐渐消弭。
她望着对座正襟危坐、仔细打量点心的张公子,心头那缕因他而起的新奇与松快仍未散去。
见他目光沉静欣赏亭外水景,并无寻常男子面对她时的局促或刻意攀谈,心下更觉安然,便主动寻了话头。
“恕小女冒昧,观公子气度,似是偏好诗书清静之人,怎会来赴这……颇为喧闹的春日宴?”
她着实好奇,这般看似对风月之事兴致缺缺的书生,何以会出现在这分明为撮合姻缘的场合。
此类宴会多是高门子弟与闺秀相识之所,似他这般寒门学子,确实少见。
张公子闻言,从容放下茶盏,坦然应道:“有人送了帖子,想着既是长公主盛情,推却恐失礼数。”
他略顿,语气恳切,“且帖中言明备有酒食,正好省下家中一顿饭钱。甚好。”
“……”
沈怀薇微怔,随即以袖掩唇,低低笑出声来。
她从未听闻有人将“蹭饭”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又不失风骨。
这人……倒真是坦率得惹人发笑。
省下一顿饭?
这般理由,怕是遍寻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般毫不作伪的诚恳,与她平日接触的那些或虚伪、或骄矜的公子截然不同,教她觉得分外新鲜,心底那点因重生与方才场面带来的最后阴霾,似乎也随着这笑声消散了。
张公子见她笑靥如花,眼中亦掠过浅淡笑意,全无被冒犯之意。
他目光扫过石桌上几乎未动的点心,忽而正色问道:“沈姑娘,这些糕点……若是无人再用,宴后是否便要丢弃?”
沈怀薇止了笑,颔首道:“大抵如此。宴席散后,这些剩余点心通常不会留用。”
张公子闻言轻蹙眉头,流露出惜物之情:“如此精巧吃食,弃之实在可惜。不知……在下能否带走一些?”
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目光澄澈,全无因这“讨要”之举而生出半分羞赧,仿佛在商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怀薇再次被他这出人意料的请求弄得一怔,心下涌起难言的复杂心绪。
有讶异,有莞尔,更生出几分对他这般坦荡与惜物之心的欣赏。
这人身处攀比成风的宴席中,言行却丝毫不受浸染,心思澄明,爱惜物力,既不因出身寒微而自卑,亦不因面对侯府千金而刻意逢迎。
这般近乎“呆气”的坦率自然,是她在前世那个充满虚与委蛇、算计倾轧的深宫里,从未遇过的。
她唤来侍立亭外的侍女,轻声嘱咐:“去寻个干净食盒,将这些糕点仔细装好。”
“是。”侍女虽略显诧异,仍依言去办。
张公子见状,朝沈怀薇郑重拱手:“多谢沈姑娘。”
那神情,倒像是承了她天大的人情。
恰在此时,投壶场地那边陡然爆发出较之前更为热烈的喝彩声,霎时压过园中其他声响。
沈怀薇与张公子的目光不由被吸引过去。
但见崔煊一袭玄衣立于圈内,怀中铜壶稳若山岳。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纵在这嬉戏场合,周身凛冽之气也未减分毫。
立于他对面的鹅黄衣裙少女,正是其表妹荥阳郑氏的小姐郑明兰。
择选崔煊,需莫大勇气,自也引来无数揣测与瞩目。
“竟是郑家小姐……”
“终究是表亲,情分不同……”
“看来这位郑小姐在崔将军心中,分量非同一般……”
......
满场皆惊。
谁人不知崔煊性情冷峻,不喜这等“儿戏”,更不喜与女子亲近?
这位郑家表妹竟有如此胆识与颜面,能请动他亲自执壶?
可见这位表妹在崔煊心中,果然地位非凡。
沈怀薇听着四周带着艳羡与揣度的议论,望着远处那抹刺目的玄色与鹅黄,神情微微恍惚。
郑明兰……这个名字她记得。
前世里,这位郑表妹在他登基后不久便纳入宫中,封了妃位,虽不算极尽荣宠,却也因着母家与太后关系,在宫中颇有分量。
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他们之间便已有这般旁人看来“非同一般”的牵连了么?
她心下掠过一丝淡淡惘然,前世后宫那些模糊面孔、那些为争宠明争暗斗的日日夜夜,如浮光掠影,一晃而过。
不过,也仅一瞬而已。
她轻轻搁下茶盏,瓷底与石桌相触,发出清脆微响。
他的表妹,他的后宫,他的一切,都与重生后的她再无瓜葛。
无论是崔煊,还是他未来的三宫六院,都已是上辈子湮灭在烈火中的尘烟。
她重新抬眼,目光平静地望向亭外蜿蜒曲水,试图将那些杂音摒除耳外。
然微微蹙起的眉尖和淡去的脸色,还是泄露了心底那一丝未能全然磨灭的涟漪。
对面的张公子,虽目光似落在远处赛场,眼角余光却将沈怀薇这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他未即刻点破,待那边喧闹稍歇,方转回头,状似无意地将那碟枣泥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声线平和如常:“沈姑娘,可是风有些凉了?这点心甜糯,或可暖身。”
他问得含蓄,关怀却细致入微。
未直问她为何神色有异,只以体贴举动递上台阶。
沈怀薇回神,对上他清澈含善的目光,心头一暖,那股因前世记忆泛起的寒意竟真消散几分。
她勉强莞尔,轻声道:“无妨,只是有些走神罢了。多谢张公子。”
另一头,投壶比赛结果毫无悬念。
虽郑明兰准头寻常,但崔煊配合极佳,无论她投出的箭矢方向力道如何,他总能在规则之内精准微调怀中铜壶角度,确保该中的箭稳稳入壶。
与其说是明兰在投壶,不如说是崔煊在以壶就箭,那份举重若轻的掌控力,引得围观者暗暗称奇。
“郑小姐与崔将军当真珠联璧合!”
“崔将军果然……”
……
“崔将军组,五投三中,胜出!”内侍高声唱报。
郑明兰顿时绽开明媚笑颜,欢喜地碎步跑至崔煊跟前,下意识便要挽他手臂,声若莺啼:“表哥,我们赢……”
话音未落,崔煊已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触碰。
他神色依旧冷峻,深邃眼眸甚至未在郑明兰娇俏面容上多停留一瞬,只淡淡对内侍颔首示意,便转身走向胜者等候之处,玄色背影冷硬疏离。
留郑明兰僵立原地,笑颜凝固,闪过一丝难堪与委屈。
沈怀薇远远望着这一幕,心中波澜不惊。
这便是崔煊,永远的高岭之雪,不假辞色。
郑明兰的碰壁,不过再次印证了她前世的选择何等荒唐。
未几,首轮所有胜出组合皆已决出。
内侍监捧着小巧紫檀木匣上前,朗声道:“请各位胜者前来抓阄,匣中木签刻有天干字样,抽中相同天干者,即为下一轮对手。”
众人纷纷上前抽取。
沈怀薇自觉今日运气似已用尽,便对张公子道:“张公子,不若由你去取罢。”
她私心觉得,这位看似不通世故的张公子,或能带来些不同运道。
张公子并无异议,点头上前,从容自木匣中取出一支木签。
他看了一眼,面上无甚表情,只将木签交与登记内侍。
负责唱签的内侍接过木签,目光在名单上一扫,声线陡然拔高,带着难抑的惊讶,清晰传遍整座园子:“甲字签——永宁侯府沈姑娘,翰林院张编修,对——”
他顿了顿,目光敬畏地望向那玄衣身影,深吸一气,扬声道:“——英国公府崔将军,郑小姐!”
话音甫落,满园霎时寂然。
随即,各种压抑的惊呼、抽气声、以及如潮涌起的议论声,顷刻淹没这方天地。
所有目光,无比复杂、无比灼热地投向那即将在下一轮投壶场上相见的四人。
长公主纤指轻叩玉杯,凤目微眯,唇边玩味笑意深至极致。
方才沈怀薇弃崔选张,已惊世骇俗;如今这临时组成、门第悬殊的组合,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正面对上那位被她“舍弃”的崔将军及其身份高贵的表妹?
这戏码,较之投壶本身更要引人入胜!
沈怀薇只觉头皮微麻,心下暗叹:当真冤家路窄。
她抬眼看向张公子,对方面上带着些后知后觉的茫然,似还未全然明白周遭为何突然这般“热闹”。
崔煊的目光,也隔着段距离淡淡扫来。
那眼神依旧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只在掠过沈怀薇时,似较方才在桃花树下多了分难以言喻的沉凝。
郑明兰则立在他身侧,下颌微扬,看向沈怀薇的眸光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与胜券在握的矜傲。
沈怀薇袖中纤指微收,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看来,这重生之路,注定不会太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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