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意识沉浮,自无底寒渊中挣扎而出,撞进一片光亮里。
沈怀薇倏然睁眼,胸口剧烈起伏,恍若仍陷在那场焚尽一切的火海之中。
预想中的灼痛与窒息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春光明媚,透过轻阖的眼睑,在视野里晕开温和的金红。
她深深吸气,清新空气混着桃李芳馥涌入肺腑,带着青草的气息。
这感触太过鲜活,太过真切,教她一时怔忡。
素手不自觉抚上心口,那里正传来沉稳有力的搏动,一声接着一声,满是蓬勃朝气。
周身没有病痛沉疴,唯余久违的轻盈,似卸下千钧重负。
这不是昭阳殿那死寂牢笼,这里是……
她怔怔地环顾四周。
满园灼灼桃色挤入眼帘。
粉白交织,密密匝匝缀满枝头,风过时便簌簌落下几片,打着旋儿,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年少面孔。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花香、清冽酒气,还有那些压低了却清晰可闻的、带着好奇与兴奋的私语。
雕栏画栋,曲水流觞,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这熟悉的景致令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长公主的芳华园。
春日宴。
她竟然……回来了?
回到这一切尚未开端,或者说,一切孽缘伊始的关头?
指尖传来微凉触感与馥郁香气。
她低头垂眸看去,只见手中正拈着一支盛放的桃枝,粉嫩花瓣娇艳欲滴,凝着满园春色。
心口狂跳不止,不是欣喜,而是源于荒谬的惊骇与随之而来的、沉甸甸的了悟。
上天竟真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缘?
让她从那般不堪的终局挣脱,回到这命运的岔路?
然而,这重生的时机,未免太过……难堪。
此刻,她正站在一人面前。
周遭窃窃私语如细针,扎在耳底。
“快看,沈家小姐真的过去了……”
“她竟敢择选崔将军?不怕那煞神么?”
“永宁侯府这位,胆子倒是不小……”
沈怀薇缓缓抬眸,目光落向前方那道颀长挺拔的玄青身影。
天光勾勒出他利落轮廓,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鸦羽长睫下,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
他仅仅静静伫立,周身便散发着与这融融春意格格不入的凛冽气息,那是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无形却沉重,迫得人几欲窒息。
崔煊。
这个名字在心底滚过,带着前世深宫冷寂的血泪冰寒。
前世,便是在这春日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如同中了蛊惑,走向这被京中闺秀视为禁忌、敬而远之的“活阎罗”。
只因他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与那份无人敢近的孤高,撩动了她少女时期不该有的妄念。
记忆如潮水轰然涌来,前世画面清晰得令人心悸。
那时,她亦是如此,握着桃枝,心如擂鼓行至他面前,仰首强抑颤音:“崔将军,今日这投壶之戏,规则别致,不知……不知可否请您为小女执壶?”
他垂眸看她,目中无半分惊艳,唯有漠然审视,宛若看待无关器物。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四周议论渐低,众人皆屏息以待。
而后,她听到那低沉悦耳却冰冷刺骨之语:“崔某不喜过于娇弱之物,”
他微顿,目光扫过她因紧张泛红的芙颊,与那微微颤抖的桃枝,“无论是花,还是人。”
话音未落,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以指尖随意一拨,那支她精心挑选、承载懵懂情愫的桃枝,便轻飘飘自她指间滑落,坠落在青石板上。
紧接着,玄色靴履抬起,毫不留情踏过娇嫩花瓣。
碾碎的不止是桃花,更有她十六岁年华里,所有的勇气与尊严。
四周隐隐有压抑不住的嗤笑,若冷雨打身。
她僵立原地,玉容失色,仿佛被剥尽衣衫示众。
那等难堪羞耻,刻骨铭心,即使隔了一世,依旧清晰如昨。
……原来,从一开始,结局早已注定。
她飞蛾扑火般的靠近,换来的不过是他厌弃与践踏。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深宫之中,他能那般待她,冷漠、猜忌、折辱,直至逼入绝境。
这莫非是上天警示?
从一开始,他就不屑要她的真心。
沈怀薇纤指收紧,几乎要将那娇嫩花瓣掐出汁子来。
指节泛白,心底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既然重活一世,她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个男人,这桩姻缘,这未来母仪天下却如炼狱的后位,她统统都不要了!
可眼下,她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长公主饶有兴味地挑眉,目光在她与崔煊间流转。
几位相熟贵女更是掩口低呼,眸中闪烁着难以置信与看戏的光芒。
所有人都以为,永宁侯府的沈怀薇,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撩拨这位刚从边关浴血归来、煞名在外的崔家长公子。
崔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同古井寒潭,不起半分涟漪。
周身那股凛冽之势混着无形的威仪,前世曾令她心折不已,此刻却只让她感到窒息,只想速速逃离。
他就这般静默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等待她开口,完成那前世既定的、自取其辱的命数。
时间一点点流逝,园中的喧闹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终于,他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打破凝滞的空气:“沈小姐站在崔某面前,所为何事?”
这一声,如同惊雷,将沈怀薇从纷乱的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有多么骑虎难下。
手中的桃花枝已经递出了一半,众目睽睽之下,若突然转身离去,岂不是更加奇怪?更会惹来无数非议和探究?
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她的视线越过崔煊宽厚的肩头,投向他身后不远处那株开得最盛的桃树。
树下,落英缤纷。
一道青衫身影静立其间。
那人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袭半旧青衫,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微垂着头,似乎对场中的热闹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春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和发带,几片桃花瓣落在他肩头,他也未曾拂去。
他与这满园锦绣、与前方那冷峻逼人的崔煊,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
一个如出鞘利剑,寒光凛冽;一个如空谷幽兰,清雅自持。
就是他了!
沈怀薇没有给自己半分犹豫和权衡的时间。
在崔煊话音落下刹那,在所有人或期待或嘲弄的目光注视下,她握着桃花枝的手腕极其自然地一转。
那支桃花,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般递向近在咫尺的崔煊。
她甚至没有再看崔煊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摆设。
裙裾微扬,带起细微的乱花,她径直与那道玄色的身影擦肩而过,步履坚定地走向那棵桃花树,走向那被所有人忽略的安静角落。
这一举动,恰似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整个芳华园霎时寂静无声,连枝头雀鸟都止了啼鸣。
随即,压抑的惊呼与潮水般的议论轰然响起,顷刻间淹没了整座园子。
“她……她做什么……”
“竟越过了崔将军?!”
“老天爷!她往那边去了……”
“那角落里的是何人?怎么从未见过?……”
有眼尖的公子眯眼细瞧,迟疑道:“似是……去岁的榜眼?如今在翰林院任七品编修。”
“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寒门出身的学子,据说有些才名,却也……仅此而已。”
议论声此起彼伏,如沸水翻腾。
“永宁侯府的大小姐莫不是失心疯了?放着崔家公子不选,反倒去寻个毫无根基的寒门翰林?”
“呵,真是自甘堕落!永宁侯府的颜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说不定啊,好一招欲擒故纵之计?可惜用错了,崔将军何等身份,岂会被这等小把戏打动?”
“我看她是被崔将军吓破了胆,临时随意寻个人充数罢了。”
……
长公主惊讶地挑高精心描画的眉梢,手中团扇都忘了摇动。
几位宗室子弟与世家公子皆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目光在面无表情的崔煊与走向角落的窈窕身影间来回打量。
沈怀薇对身后纷纭议论置若罔闻。
她感受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背上,那目光锐利如刃,教人如芒在背。
那是崔煊的注视,但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她的步履从容不迫,径直行至桃树下,在那青衫公子面前驻足。
直到此时,那位始终沉浸书卷的公子方才察觉到有人靠近。
他略显诧异地抬起头来。
映入沈怀薇眼帘的,是一张清隽儒雅的面容。
肤色白皙,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色浅淡,通身透着书卷气的干净温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明澈的眸子,宛若雨后远山,带着些许被打扰后的茫然,却无半分局促或谄媚之色。
“这位公子,”
沈怀薇声音清越,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镇定,将手中桃枝递至他面前,“今日投壶之戏,需得男女相携,不知……可否请公子为小女执壶?”
青衫公子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明媚少女,见她姿容绝世,衣饰华贵,与这僻静角落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抬眼,越过少女纤弱的肩头,望见不远处那道依旧挺立、散发着凛冽气息的玄色身影,以及园中几乎所有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他微微一怔,似是遇到了极费解的难题。
那清朗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轻蹙,随即环顾四周,似要确认这少女是否当真在同他说话,而非认错了人。
“姑娘……是在与在下说话?”
他迟疑开口,声如春风过竹林,带着天然的困惑。
沈怀薇未料他竟是这般反应,既无受宠若惊,亦无惶恐不安,只是纯粹的不解。
她点点头,肯定道:“正是,公子,小女是在邀您同游。”
青衫公子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桃枝上,那娇艳的花朵与他掌中泛黄的书卷形成鲜明对比。
他思忖片刻,认真回道:“姑娘,此物过于柔软,恐怕难以用作箭矢。若想投入壶中,怕是……颇有难度,容易失了准头。”
沈怀薇一时无言:“……”
周遭离得近些、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几位公子小姐,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憋了回去,肩膀却耸动得更厉害了。
连沈怀薇自己,也被他这出乎意料的直率言语弄得一怔,随即莞尔,方才的紧张压抑竟消散了几分。
她瞧着对方认真分析的模样,心下顿觉有趣。
这人与她印象中那些或阿谀逢迎、或故作清高的男子全然不同。
她唇边笑意真切了几分,温声解释:“公子误会了,这桃枝并非用作箭矢,而是……邀人同游的信物。”
“信物?”
青衫公子恍然,面露“原来如此”的神情,“竟是这般规矩,是在下见识浅薄了。”
他似乎全然未察觉这“信物”在春日宴中的特殊含义,只当作寻常游戏的约定。
沈怀薇看着他这般不通世故的直率反应,因重生而紧绷的心弦,莫名松缓了几分。
这人……倒是别有风趣。
“那么,公子可愿?”
她再次相询,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青衫公子看了看她,又瞧了瞧手中书卷,略作思量,便爽利地将书卷合起,夹在臂弯,伸手接过桃枝,动作自然流畅。
“原是如此。久坐观书,确也该活动筋骨了。”
他语气平和,仿佛应下一件寻常小事,“承蒙姑娘不弃。”
手掌洁净,指节修长,接过桃枝时动作轻稳。
“鄙人之幸。”
沈怀薇看着他接过花枝,心中忽觉踏实。
或许,新生当真可以从选择不同的人开始。
“那我们便往投壶处去罢。”她侧身示意。
“好。”青衫公子颔首,与她并肩朝着投壶之地行去。
所经之处,议论声如蚊蚋嗡鸣,种种惊疑、鄙薄、好奇的目光交织成网。
但沈怀薇挺直脊背,目不斜视。
既然已经抉择,她便绝不反悔。
重活一世,她不愿再为他人的眼光所困,不愿再踏入那九重宫阙的牢笼,宁可选择截然不同的人生,即便在世人心目中这是离经叛道。
二人行至投壶处,此地人烟稍稀,却仍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注视。
沈怀薇驻足,侧首对身旁青衫公子道:“小女姓沈,公子唤我沈姑娘便可。”
她依着礼数,未直接告知闺名。
青衫公子闻言,亦谦和回道:“在下姓张。”
他道出的也是个寻常姓氏。
沈怀薇心念微动,张?
倒是个常见的姓氏,与他的寒门出身相称。
她未及深想,只觉这片刻交谈,比前世与崔煊的任何对话都要自在。
她不知这位“张公子”的前程如何,也不知这个选择会将命运引向何方。
但此刻,立于春光明媚的园中,听着身边人清朗平和的声音,感受着远离那道凛冽目光的自在,她只觉得,这样……很好。
而他二人身后,崔煊依旧立在原处,玄色身影在漫天桃雨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他面容沉静,薄唇紧抿,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望着那两道并肩远去的身影,直至他们消失在花树掩映的小径尽头。
无人能窥见,那平静无波的眸底深处,曾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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