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摄政三年,禹治水第一年秋,平水土之师并数千征调民夫,浩荡西行,终抵积石山。
此时正是九月,已入深秋。西风刮得又急又冷,路边的野草早已枯萎凋零。队伍沿着黄河逆流而上,地势越来越陡峭,河水也越发汹涌狂暴。虽说之前伯益绘制的地图早已警示过这里的凶险,可当那传说中“锁住万座大山的门户”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天地神威如此浩荡,人类的力量竟渺小得不值一提。
只见两座漆黑如铁铸的巨峰,直插云天,像两扇对峙的天门。山体怪石嶙峋,狰狞可怖,仿佛经历过远古神魔的厮杀,又被千万年的狂风严霜侵蚀过,透着一股亘古不变的坚硬与苍凉。奔腾的黄河像一条巨龙,在这里被死死掐住了咽喉,困在不足二十丈宽的狭窄河道里。河水怒不可遏,发出震得人魂魄都在颤的咆哮,裹挟着亿万吨黄沙浊浪,从那“天门缝”里疯狂喷涌而出,撞在参差不齐的礁石上,砸出漫天雪白的水花。水汽弥漫在半空,映着昏黄的落日,幻化出几道凄艳的彩虹。那声音哪里是水流声,分明是震天的轰鸣,连脚下的大地都在轻轻颤抖。
禹站在一处高崖上,脸色凝重,望着这天然形成的险关。之前伯益说的“峡谷长十里、暗礁密布、水流诡异”,此刻全都一一应验;可亲身站在这里,才知道实际的艰难比地图上画的还要难上百倍。他怀里的神农石耜微微发出嗡鸣,像是在和地下奔涌的磅礴地脉隐隐呼应。
“积石之门,名不虚传,亦险恶如幽冥鬼域。”禹沉声说道,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身边砺、羲青、伯益、皋陶等人耳中。他的目光扫过身后既惶恐又疲惫的民夫,最后落在那像要吞人的峡口上。“此门不开,天下难安。开工!”
积石峡深处,幽暗的水底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穴,洞壁上泛着微弱的灵光。这里是被迫离开东海、辗转逃难到这儿的黑龙一族暂时的住处。
黑龙敖溟是龙族的族长,正盘踞在洞穴外。他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透过幽暗的河水,凝视着峡谷上方隐约晃动的人影和火光。百年前的惨痛记忆在心头灼烧——当年在东海之滨,人类花言巧语骗取了龙族的信任,随后就用毒兵和咒法突袭,屠杀同族,抢夺龙宫的宝物。那时敖溟还是条青年龙,亲眼看着父母惨死……幸存的族人只能背负着血海深仇,逃到这荒僻险峻的峡谷里。
“父亲,那些光……是什么呀?”幼龙敖霖怯生生地问,细小的龙身缩在父亲庞大的黑色身躯后面。
敖溟发出低沉的怒吼,声波在水里闷闷地震动:“是人类,霖儿,至狡至贪之物。百年前,便是他们,毁我东海家园。”声音里满是百年积累的愤怒与悲伤。
另外两条稍大些的幼龙也发出不安的低吟。敖溟的妻子敖璃迅速游过来,用长长的尾巴轻轻安抚着孩子们:“莫怕,此峡险峻,人类难入。”可她看向敖溟的眼神里,也盛满了深深的忧虑。
敖溟看着水面上越来越多的火光,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这峡谷虽然凶险,却是龙族最后的屏障——洞里的深潭能容纳族人休养,尤其利于幼龙的鳞甲变硬。要是连这里也丢了……龙族恐怕真要在天地间绝迹了。
“必须赶走他们!”敖溟下定了决心,眼神像铁一样坚定,龙眼里突然闪过寒光,“绝不不可容其立足,过去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他巨大的龙身在水中扭动起来,搅得天上风云变色,积石峡上空的云层瞬间压得极低,隐隐传来雷声。他决定不再观望,要给这些不速之客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让他们知难而退。
第二天清晨,治水工程刚一开始。数千民夫在砺和工匠们的指挥下,沿着险峻的河岸清理碎石,拓宽施工的场地。岳盾带领岳卫在高处警戒,伯益让鸟雀在空中盘旋监视动静。
可开工还不到一个时辰,意外突然发生了!
原本就汹涌的黄河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突然掀起几丈高的巨浪。浪里还裹着磨盘大的冰块和漆黑的淤泥,劈头盖脸地砸向岸上的人!峡谷里同时刮起刺骨的腥风,带着让人胆寒的威压。
“退!快退!”砺厉声大喊,挥起铜斧劈碎一块冰坨,又用肩膀撞开几个看呆的民夫。
岳盾怒吼道:“列盾阵!护住大家!”岳卫的精锐士兵迅速靠拢,把巨大的木盾拼在一起,形成临时的堤坝,硬扛着浪涛和冰块。“砰砰”的撞击声不断传来,盾面上瞬间裂开了缝隙。
混乱中,禹快步冲到岸边,目光像闪电一样扫视着狂涛。他看见浑浊的水下,一个庞大的黑影一闪而过,那冰冷的敌意透过水波,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龙!”伯益惊呼,肩膀上的鹰隼也吓得发出哀鸣。
就在这危急时刻,巫盼却镇定自若。他迅速从怀里取出一面世代相传的玉璧——这玉璧是有莘氏的镇族之宝,传说由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五色石核心制成,平时从不轻易示人,只有在沟通天地的重要时刻才会拿出来。只见他把玉璧高举过头顶,朝着洪峰冲来的方向,单膝跪地,大声祝祷: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水伯息怒,龙君听真。
我以诚心,告于神明,
愿通天地,平息波涛!”
随后他转身急忙对山魈下令:“速取黍稷、醴酒!垒土为坛,祀于河伯!”山魈和百草赶紧用随身携带的祭品堆起一个简易的祭坛,巫盼把玉璧放在坛上,双手捧着甜酒,缓缓洒在土台四周。玉璧立刻泛起莹莹青光,和晨光交相辉映,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可那狂暴的水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凶。
与此同时,羲青感觉到贴身带的墨玉星盘突然散发出一阵异常的寒意。她立刻取出来,只见墨玉盘面上,对应西北方位的星纹微微发亮,而贯穿盘面的几道“天河裂痕”里,竟有几道散发出急促闪烁的冰蓝色光晕——光晕的边缘很锐利,满是排斥和警告的意味。““水下有巨灵!”她对着禹高声喊道,“星盘示警,其力阴寒暴戾,与地脉相冲!”
第一次治水尝试,就这样中断了。幸好防护及时,没人丧命,可还是有十多个民夫被冰块砸伤或被冷水冻伤,好几架测量用的架子也被毁坏,队伍的士气大受打击。
当天夜里,河工营帐里气氛凝重。灯火跳动着,把众人的影子映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好凶戾的畜生!”岳盾用力捶了一下案几,“力逾寻常凶兽数十倍!”
砺皱着眉说:“其鳞甲坚非刀箭能破,又藏身深水,驱水为兵,何以应对?”
伯益接着说:“鸟儿惧其气息,不敢近潭底,只窥得潭底有巨穴,恐为其巢。”
皋陶沉思着说:“强攻非善策,徒损兵折将。此龙似有灵智,非懵懂野兽。”
羲青把星盘放在案几上,指尖轻轻悬在那些已经恢复平静、却仍带着寒意的裂痕上方:“星象示‘北维’主‘固’与‘守’。裂痕蓝光锐利不污,非共工怨念,其性近守护而非毁灭。” 她看向禹,“今日兴波阻工,看似攻击,实似划界自保之警。”
禹一直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怀里的颛顼玄圭。听到这里,他抬起头说:“青儿所言甚是。此非天灾,乃‘龙患’。然其根,非性恶,实感威胁,护巢心切。”他起身指着河图上积石峡深潭的标记,“此峡于彼,非囚牢,乃家园。我等欲开峡口,在其眼中,无异破家毁园,焉能不誓死反抗?”
帐里顿时安静下来。禹的话,打开了新的思路。
“司空之意是……”皋陶像是明白了什么。
“堵不如疏,理通万物。对水如此,对人心如此,对此异族之灵,或亦如此。”禹的声音变得坚定,“与其为敌,不若沟通,觅两全法。”
“沟通?与彼孽龙?”岳盾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然。”禹取出颛顼玄圭,玉圭摸起来温润光滑,“舜帝授此圭,言其通灵达意,化异声为心语。明日,我亲临水畔,试与对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办法实在太离奇,也太危险了。可看着禹坚定的神色,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
砺第一个说:“我随行护卫。”
羲青接着说:“我以星盘观地气水脉波动,或可察其情志,预警险兆。”
伯益、皋陶、岳盾也纷纷请求一同前往。
第二天,禹只带了砺、羲青、伯益、皋陶和十多个精锐岳卫,再次来到昨天的河岸。他让大部队退到远处,避免惊扰黑龙。
禹独自站在水边的巨石上,手里拿着颛顼玄圭,凝神静气,把意念慢慢沉入圭中。一开始,耳边只有河水的怒吼。可随着禹的心越来越专注、越来越平静,玄圭渐渐泛起微光,一种奇妙的感应顺着圭传到他心里。
他开始“听”到水的“情绪”——狂暴之下藏着不安,愤怒之中裹着恐惧,还有那深沉古老的悲伤与警惕。
禹试着把友善、和平的心意,还有“疏导非侵之图”的想法,通过玄圭慢慢传递出去,像把石头投进深潭。
水面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掀起一道浪拍在巨石上,像是不屑回应。
禹没有放弃,继续把意念像细流一样传过去。
过了很久,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水面突然平静下来。紧接着,在离禹十丈远的河中心,水无声地分开,一个像船那么大的黑龙脑袋缓缓探了出来。金色的龙眼冷冰冰地盯着禹,没有任何情绪,可那能毁天灭地的攻击,却没有立刻落下。
一股沉重、苍老,还带着水汽和铁锈血腥味的意念,像冰冷的水流一样,断断续续通过玄圭传到禹心里:
“……人……类……又……是……谎……话……”
“……东……海……之……痛……还……在……”
“……这……里……是……界……线……越……过……就……死……”
“……退……开……”
禹心里一震——果然是这样!他定了定神,继续传递意念:“龙君,我知您曾为人族所伤。然我非百年前之敌。今水祸滔天,非独人族罹难,万物同遭荼毒。今疏此峡,非为侵夺,实为导洪安流。下游得安,此地上游水压亦减,岂非两利?我愿立誓,工程绝不损你核心巢穴,亦可为你族另辟静水安居之所,互不侵犯。”
龙眼里的冰冷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传过来的意念依旧充满怀疑,却少了几分杀意:“……誓……言?人……类……的……誓……言……薄……得……像……水……泡……只……有……力……量……才……是……真……的……”
“我愿先示诚意。”禹果断地说,“我可先率人为龙君整顿巢穴周边,清淤塞,固水府,示我无意侵犯,只求共处。”
漫长的沉默。黑龙的脑袋半浮在水里,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禹,像是在权衡真假。最后,一道模糊又带着疲惫的意念传了过来:“……试……之……若……有……欺……瞒……尽……化……齑……粉……”
说完,黑龙慢慢沉入水中,消失不见。那让人窒息的威压,也跟着散了。
岸上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手心全是冷汗。
禹立刻兑现承诺。他没有直接去凿主峡口,而是亲自选了一百名熟悉水性、胆子大的工匠和岳卫,让砺带队,再由伯益的鸟雀指引——龙君还通过禹的颛顼玄圭,传递了大致方位的模糊意念——队伍很快在黑龙现有巢穴的上游不远处,发现了一处极好的天然半潜洞穴系统。这里位于未来主航道侧面的凹陷处,水深足够容纳龙族的庞大身躯,入口还有天然巨石遮挡,很隐蔽。更重要的是,洞穴旁边有一条地下暗河汇入,能保持水流新鲜,正是幼龙成长需要的理想环境。
“便是此处。”禹勘察后,立刻下令动工。可面对动辄几千斤的巨石,只靠工匠们肩挑手抬,根本不现实。
禹和砺、长河、石牛、阿牛、芦花等人仔细商量后,一套结合当时条件、充分利用环境和巧思的方案就定了下来:
第一,借水力运输。首先利用黄河本身的力量,工匠们挑选那些被山体风化或之前小规模火烧水激后崩落的巨石,堆在岸边。砺指挥大家用撬棍(粗壮的硬木杆)和垫木(圆形滚木)把巨石挪到水边的斜坡上,再选水流相对平缓的时候,利用水的浮力减轻重量。他们用粗麻绳和皮索编的绳索捆住巨石,几十名壮汉在岸上拉拽引导,像放木排一样,借着水流把巨石慢慢拖到洞穴附近的浅水区。岳卫的精锐士兵在这时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力气大,负责在最费力的拉拽和固定环节出力,还得确保绳索不会崩断伤人。
第二,用滚木和斜坡。对于需要从远处陆地运输,或者要精准摆放的石料,就用滚木法。大家砍来峡谷里坚韧的树木,做成一根根结实的滚木。工匠们用撬棍把巨石撬起来,塞进滚木,然后在前方铺“轨道”,后方不断把用过的滚木抽到前方接着用,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移动。遇到下坡,就用绳索反向拉拽,控制速度;要把巨石垒高,就先堆一个坚实的土石斜坡,借着斜面省力的原理,把巨石沿斜坡拉到预定高度,放好后再把斜坡的土石移走。
第三,水下安置巨石。巨石运到预定水域后,水下安放更难。芦花带领熟悉水性的工匠潜入水里,先在水底用小石块垒好稳固的基础。然后利用水的浮力,配合超长的硬木杠杆——几根杠杆同时插进巨石底部,岸上和水里的人一起发力,以水底的基础或已经放好的巨石为支点,一点点撬动、调整巨石的姿态和位置,直到把它稳稳放在预定地方,形成堰体或导流墙。这个过程特别费时间和力气,还得靠大家默契配合,耐心操作。
第四,就地取材做混合结构。不是所有结构都靠巨型石块。工匠们在大块石头搭的框架之间,填上中小型石块和坚韧的黏土混合物(从山体上取的),甚至编出巨大的藤网、草袋(用耐腐的水草编的),里面装满石块,做成复合结构。这样既能有效导流、加固河岸,又减少了完全依赖巨型石材的难度。
整个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反复调整了很多次。敖溟在水下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到这些人类没有用什么神奇法术,全靠协作、智慧和汗水,笨拙却坚定地兑现承诺。这种务实的样子,反而让他多信了几分。尤其是那个领头的人类(禹),好几次亲自下水勘察指挥,眼神清澈,没有一点狡诈的影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敖溟心里滋生:仇恨和怀疑根深蒂固,可眼前的景象,又和他百年的认知完全不同。或许……或许这个人类,真的不一样?
几天后,龙族的新巢穴终于整理好了。巢穴外,皋陶让人立起一块粗糙的青石,石面上用简单的象形图案刻了龙纹——既标明这是龙族的住处,也提醒过往的人不要打扰;石头旁边还刻了八个字:“龙族所栖,后世莫扰。”禹还让伯益找来能在水下发光的奇异苔藓,种在洞口——既做了标记,又给幽暗的水底添了点柔光。新的栖息地不仅比原来的更宽敞、更安全,还因为禹团队巧妙的水利设计,水质和水流速度都更适合龙族生活。
这些细微的举动,终于打动了敖溟。当天夜里,通过颛顼玄圭,一道依旧冰冷、却少了些敌意的意念传到了禹的帐中:“……明……日……可……开……山……吾……不……阻……你……水……脉……然……若……毁……约……雷……霆……立……至……”
真正的挑战,这才开始。就算黑龙不再兴风作浪,积石山岩壁的坚硬程度,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治水队伍试了好多种开山方法,进展却慢得可怜。砺带领工匠用铜凿敲石头,才发现这积石山的岩石根本不一般。“司空,此石坚硬异常,铜凿上去只能留下白痕。”砺抹着汗报告,“更奇的是,这岩石似乎能自我修复,白日凿出的浅痕,一夜之间竟会慢慢弥合。”砺还试了火烧水激的法子,可岩石对温度变化的抵抗能力特别强,根本没用。
民夫中间开始蔓延恐慌:有人说这是山神发怒,也有人说这石头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凡人的力量根本打不破。甚至有人偷偷祭祀共工的神位,求水神息怒——虽然皋陶严厉制止了这种行为,却也能看出大家的心思已经乱了。
禹又陷入了沉思。他白天黑夜都在岩壁前徘徊,抚摸着岩石冰冷坚硬的表面,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古老深奥的地气。他想起父亲鲧治水失败,或许不只是因为用了堵截的法子,也被困在了这地方显现出的天地神威里。
当天夜里,禹独自对着河图和神农石耜沉思。恍惚间,他好像感觉到怀里的石耜,和大地深处某种力量产生了微弱的共鸣。他想起关于神农石耜的传说:这是神农氏尝百草、辨五谷时用的工具,能深入大地,沟通地脉的元气。一个念头突然闯进禹的脑海:“或可借神农石耜沟通地脉,以地气相引,而非以凡力硬破,如此或能解此石之阻。”
第二天,禹让人在最坚硬的岩壁前清理出一片场地。他手里拿着神农石耜,屏息凝神,不再用耜去凿石头,而是把意念沉入石耜里,感受大地脉络的跳动,就像老农感知土壤的气息。他选了一条岩石的纹路缝隙,把石耜的尖端慢慢抵进去。然后按照一种独特的节奏挥动手臂,把自己的意念通过石耜传递出去,像把种子种进地里一样,引向岩石深处。
一开始没有任何动静。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疑惑地看着。随着时间推移,禹的额头渗出了汗水,神农石耜的尖端竟然开始泛红光,变得灼热起来!紧接着,被石耜抵住的岩缝也红了,冒出丝丝白气,还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是地火!是地火!”有个老工匠惊呼起来。
禹猛地大喝一声,全力催动石耜!“轰”的一声闷响,像是从地底传来——一道赤红炽热的气龙突然从岩缝里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浪逼得众人连连后退!
地火!禹竟然用神农石耜做引子,引出了藏在地脉里的烈焰!
地火灼烧着岩石,坚硬的石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软、熔化!
“就是现在!浇水!”禹大喊。
早已准备好的工匠立刻把无数桶冰冷的黄河水泼向熔岩。
“嗤啦——!!!”巨大的声响炸开,白雾漫天,热浪直冲云霄。冷热急剧交替,被地火灼脆的岩壁瞬间裂开无数缝隙,大块岩石酥碎剥落!
这法子真的有效!
可地火的力量太狂野,难以控制——火焰一出来就有失控的趋势,不仅蔓延开来,灼热难当,融化的岩浆还可能堵塞河道。禹拼命控制,只觉得石耜越来越烫,几乎握不住,地火的反噬力量顺着石耜传过来,灼烧着他的经脉。
就在这时,一声龙吟从深潭里响起!黑龙敖溟冲破水面——他感觉到了地火的威胁,也看到了禹的困境。他张开龙口,喷出一道带着冰晶的极寒龙息——不是射向禹,而是精准地覆盖在蔓延的地火和熔岩上!
冰与火交汇,巨响轰鸣,白雾彻底吞没了峡口。极热和极寒的交替作用,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片岩壁在剧烈的热胀冷缩下,彻底崩解碎裂!
等白雾渐渐散开,众人瞪大了眼睛——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岩壁,竟然被熔裂、撞开了一个几丈宽的大缺口!黄河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发出欢快的轰鸣,顺着新开辟的通道奔腾而下,流速明显加快,水位也开始慢慢下降!
成了!
积石峡口,黄河的奔吼声已经变得沉浑有力,不再是之前那种让人心里发慌的怒吼。第一阶段的治水目标,终于达成了!夜幕降临,巨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燃起,驱散了秋夜的寒冷,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洋溢着喜悦与希望的脸庞。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黍米饭的温热气息。弃和仓实、百草立下了大功——他们不仅妥善分配储存的粮食,还组织人手配合伯益:由伯益指引方向,岳卫的精锐深入山林,猎到了野鹿和山羊;又从新疏通的黄河支流里,捕到了肥美的鱼虾,让这场庆功宴有了实在的内容。民夫和士兵围坐在一起,不分彼此,大口吃肉,大口喝着野果酿的淡酒。连日来的艰辛、恐惧和疑虑,全都化作了此刻的欢声笑语。有人敲响了皮鼓,苍凉的笛声呜咽响起,不知是谁先起了头,粗犷的歌声传了开来,汇成一片:
“(领)嗨呦——开山啰——!”
(和)嗨呦!嗨呦!
(领)大河听话啰——!”
(和)嗨呦!嗨呦!
(领)伯禹领咱啰——!”
(和)嗨呦!嗨呦!
(领)平水土啰——!”
(和)嗨呦!嗨呦!”
很多人围着篝火跳起简单的舞蹈,影子投在岩壁上拉得很长,像是在和古老的山灵一起起舞。
禹、砺、羲青坐在稍远离喧嚣的高地上,共饮一皮囊水,望着下面欢腾的人群。
“成了……”砺抹了把嘴,黝黑的脸庞被火光映亮,他重重捶了一下地面——还是那副豪迈的样子,眼里却藏不住激动,“这鬼门关,终于让咱们撬开一道缝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向羲青,语气变得关切实在:“对了青儿,前两日我让山魈和木鹞寻了些平整兽骨,嘱咐他们仔细打磨光滑,给你刻字用。方才我来之前特意问过,说是已经磨好,晚些就给你送去。记得你说过,骨片还得穿孔,才好用麻绳编联成册。”
羲青闻言,望向砺:“多谢你,砺。总是为我考虑得这般周到。这些兽骨来得正是时候,今日开凿积石山的诸多细节,引动地火的关窍,都需尽快记录下来。”
她随即目光转向禹,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散的后怕与深深的钦佩:“说起引动地火……今日地火奔涌、岩层崩裂的那一刻,我真以为……”
禹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接过话头:“以为我控不住,反为地火噬?”他摩挲着身边的神农石耜,上面的余温好像还没散,“非龙君寒息冷热交攻,碎山岩,后果不堪想。天地之力浩瀚,我等所能,不过顺势寻机。”禹顿了顿,望向黑暗中依旧轰鸣的黄河,“也多亏了它,最终选择……沟通,而非死斗。”
夜渐深,高地下的歌舞声也渐渐歇了,只余篝火噼啪作响。一阵带着寒意的山风吹过,禹感到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却也带来了异样的清醒。他站起身,对砺和羲青道:“不早了,你们也早些休息。明日还有诸多事宜。”
说罢,他转身,独自走向那座属于自己的简陋帐篷。
将喧嚣与灯火留在身后,他掀帐而入。极度的疲惫反而让他思路清晰。他躺下,听着帐篷外黄河奔流不息的声音,那声音不再充满威胁,而是满含生机。成功的喜悦慢慢沉淀,一股深切的思念悄悄浮了上来。他摩挲着胸前女娇送的温润白石埙,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她此刻在涂山做什么?是否也在望着这轮月亮?是否知道自己在积石山取得了第一场胜利?万千思绪,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融入了黄河的流水声中。
而在另一顶帐篷外,砺和羲青没有立刻散开。秋夜的星空又高又远,清澈透亮,银河横亘在天上,星星像碎钻一样洒满天穹。远离了篝火的喧嚣,四周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你看,是帝车星!”羲青抬起头,轻声说道,她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美。
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手指不自觉地朝星空虚点:“可不是么?入秋后斗柄西指,帝车方出云气——你瞧那斗魁四星,方方正正,倒真像载天地秩序车驾。”
羲青听了,若有所思地说:“帝车定方位,天地本有秩序,洪水再凶,也乱不了章法。跟司空,定能引洪归道,让天下安澜。”她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笃定,可心底却没有这么确信——她深知前路艰险,禹虽然英明,却不是真神,成败难料。可她必须相信:如果连她都不信,要是没人相信,那希望就真的熄灭了。这份信念是她在心里强固的支柱,也是她必须撑起的明天。
砺侧头看着身边的女子——这一路走来,她有智慧、能冷静,关键时刻从来不会退缩,是值得托付生死的伙伴。星辉洒在她沾着尘土的发丝上,像是镀了一层清辉。连日来并肩作战,把生死交给对方,再到此刻难得的安宁,一种难以言说的热流在砺心里涌动,比篝火更灼热,比美酒更醉人。
“青儿。”砺的声音有些沙哑。
羲青闻声转过头,眼里还带着仰望星空时的微光。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砺已经俯身,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和压抑了许久的渴望,吻上了她的唇。这个吻里满是泥土、汗水和烟火的气息,却无比真挚热烈。羲青微微一僵,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闭上眼,手轻轻抓住砺坚实的臂膀,默许并回应了这个突然到来、却仿佛早已注定的吻。星空在上,黄河在下,见证着这场洪荒治水岁月里,最质朴也最炽热的真情。
峡谷深处的幽潭下,敖溟盘踞在新整理好的巢穴里。幼龙们好像感觉到了外界的变化和水流的顺畅,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躁,已经沉沉睡去。敖璃轻轻游到丈夫身边:“他们……好像真的做到了,而且……遵守了承诺。”
敖溟沉默着,金色的眼睛透过水体,望向人类营地方向那已经暗淡的篝火余烬。他能感觉到黄河水向东奔流的欢快——水里蕴含的毁灭力量正在减弱,变得有序起来。那个人类……那个叫禹的人类,他手里的玉圭、引来的地火,还有那些看似荒唐、最终却兑现的承诺……
“……暂……且……”敖溟低沉的声音在水里荡漾,带着一丝还没完全散去的警惕,可更多的是一种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再……看……下……去……”
他盘踞起来,把子女护在怀里,闭上了巨大的眼睛。洞壁上,人类种下的发光苔藓闪烁着微弱的柔光,驱散了一丝百年来盘踞在这里的黑暗与阴冷。
然而,在这初步成功的喜悦与安宁之下,一缕极其细微、透着不协调的怨毒气息,却从崩裂的积石山岩缝深处,随着地火残留的缕缕黑烟,悄悄飘了出来。它没有形状,却冰冷刺骨,满是毁灭与憎恨。
它缠绕着、低语着,像是在寻找可以依附的宿主,又像是在挑拨着某种**。
“……疏……导……?……呵……呵……”
“……违……背……天……道……的……蠢……东西……”
“……堵……才……是……天……性……分……裂……才……是……永……恒……”
“……等……待……时……机……”
这缕黑气飘荡着,最终像是找到了方向,朝着南方——那传闻中曾信奉水神共工的部落聚居地,慢慢飘去。
积石峡的第一场胜利虽然到来,可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禹选择的这条“疏导”之路,注定要面对来自自然、异族、人心,甚至远古神祇怨念的重重考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