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撕裂夜幕的傩仪埙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山谷中激荡起层层回音,久久不散。
林蝉单膝跪在河滩塌陷坑的边缘,胸口剧烈起伏,舌尖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提醒着刚才的凶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水草腐烂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傩音灼烧后的焦糊气息。塌陷的坑洞底部,那些缠绕着锁魂寒铁链的惨白手臂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窟窿,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向外汩汩冒着阴寒的湿气。
她腰间的法器皮囊被扯破,里面的锅底灰、引秽珠、阴见草散落大半。踏雪从老柳树后蹿出,警惕地绕着坑洞边缘踱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绿宝石般的猫眼死死盯着那深渊。
“别看了,惹不起。”林蝉喘匀了气,伸手捞起黑猫抱在怀里,用脸颊蹭了蹭它冰凉的鼻头,安抚着它炸起的毛发。踏雪这才稍微放松下来,但尾巴依旧绷得笔直。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河对岸卧龙山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刚才惊鸿一瞥的、那点清冷的银光,绝非幻觉。那光芒锐利、纯粹,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意志,与这阴森诡谲的河滩格格不入。
“是玉华宫的人?还是云渺阁?或是…?”林蝉眉头紧锁。锁魂链的出现,竟然将青萝村的诡事与那个高高在上的仙门联系在了一起。若真是玉华宫的弟子追查至此,她这个撞破了秘密的“傩婆子”,处境就极其不妙了。她深知这些仙门弟子看待民间术士的态度——要么是装神弄鬼的骗子,要么是修炼邪术的妖人。
此地不宜久留。
林蝉迅速收拾起散落还能用的法器和材料,塞进另一个备用的小皮囊。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坑洞和旁边刻着“永镇”的残碑,抱起踏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死寂的河滩,一头扎进卧龙山苍茫的密林之中。她需要尽快找到一条远离青萝村、也避开可能追兵的山路。
卧龙山的清晨来得格外迟。浓雾如同厚重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林间,十步之外便难辨人影。湿冷的空气浸透了粗布衣衫,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林间的鸟鸣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压抑。
林蝉在一处隐蔽的山涧旁停下脚步。捧起冰冷的泉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她精神一振。踏雪则在一旁舔舐着皮毛上的露水。
她从怀里掏出昨夜在祠堂“问阴债”得来的银锭,在溪水中反复冲洗,又用随身携带的、混合了艾草和雄黄的药粉仔细擦拭。银锭表面的阴冷气息这才渐渐散去。行走江湖,尤其与阴物打交道,钱财上的不洁往往招致横祸。
补充了些干粮,林蝉沿着一条被采药人踩出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继续前行。这条道崎岖难行,却胜在隐蔽,能避开官道和大的村镇。她需要尽快赶到百里外的“落霞集镇”,那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或许能打听到关于“锁魂链”和“眼角朱砂痣”的线索。
然而,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始终笼罩着她。腰间挂着的木质傩面,从昨夜开始就隐隐发烫,此刻温度更是升高了几分,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这是傩面示警,预示着有强大的、带有敌意的“东西”在靠近。
林蝉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踏雪也竖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身后浓雾弥漫的山道。
“沙…沙沙…”
细微的、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从后方不远不近地传来。声音很轻,间隔均匀,显示出追踪者步伐的稳健和从容。
林蝉心头一紧。她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也随之消失。等她再走,那“沙沙”声又如同跗骨之蛆般响起。对方显然是个追踪的老手,而且…实力远超她这个靠傩术和机敏吃饭的“傩婆子”。
她尝试了几次急停、转向,甚至利用林间复杂的地形和浓雾短暂隐匿,但都无济于事。那追踪者如同影子一般,始终保持着让她无法摆脱、却又不会立刻动手的距离,仿佛一只戏耍猎物的猫。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林蝉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而且对方耐心十足。她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张驱邪符和一小包锅底灰,又掂量了一下自己那三脚猫的拳脚功夫,一颗心沉了下去。
硬拼是下下策。必须想办法甩掉,或者…制造混乱!
临近晌午,浓雾终于稀薄了些。前方山坳处,竟出现了一个简陋的茶棚。几根毛竹撑起一个茅草顶,四面透风,里面摆着两三张粗木桌凳。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汉正佝偻着腰,在土灶上烧着热水,瓦罐里煮着不知名的粗茶,散发出苦涩的味道。茶棚里空无一人。
这荒山野岭的茶棚,本身就透着蹊跷。但林蝉别无选择。追踪者就在身后不远,这茶棚或许能成为暂时的屏障,或者…混乱的起点。
她抱着踏雪,装作寻常赶路的村女,脚步略显疲惫地走进茶棚。
“老丈,讨碗茶水解解渴。” 她声音带着几分山野的清脆,刻意模仿着本地口音。
烧茶的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倒一碗浑浊的茶水,放在一张布满油渍的木桌上。
林蝉道了声谢,在离灶台最远、靠近路边的桌子旁坐下。她将踏雪放在脚边,一边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茶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四周环境。茶棚后面是陡峭的山崖,前面是来时的山路,侧面则是一条通往更深山林的岔道。她的手指在桌下悄悄捻碎了一颗“引秽珠”,细微的粉末无声地洒落在脚边的尘土里。
就在这时,山道上的薄雾被一道身影破开。
来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靛青色窄袖直裰,样式简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腰间束着一条深色布带,上面除了一个同样朴素的皮质水囊,空无一物。她头上戴着一顶宽檐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略显冷硬的下颌。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后斜背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看形状,极似一柄长剑。布包发白,但边缘处隐隐透出一点冷硬的弧度。
那人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径直走进茶棚,在林蝉斜对面、靠近山崖的那张桌子旁坐下。她解下背后的布包,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金属搁在木头上的声音。
“一碗茶。” 声音清冷,如同山涧寒泉,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烧茶老汉依旧沉默,又舀了一碗茶放在她面前。
林蝉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她!昨夜河对岸山道上那点清冷的银光!这身打扮,这迫人的冷冽气息,还有那布包中透出的锐意…此人绝对是玉华宫的剑修!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追踪自己的人!
腰间的傩面烫得惊人,踏雪也弓起了背,对着那青衣人的方向发出威胁的低吼。
林蝉按住躁动的踏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端起茶碗,借着碗沿的遮掩,飞快地观察对方。斗笠下的阴影里,那人的唇线抿得很紧,握着茶碗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着明显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气氛变得极其微妙。简陋的茶棚里,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开水翻滚的咕嘟声。烧茶老汉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依旧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拨弄着柴火。
林蝉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悄悄将手探入怀中,握住了仅剩的那包特制锅底灰。这灰混入了雄黄和烈酒,扬出去能短暂迷眼,更重要的是,它能干扰一些依靠气息追踪的法门。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就在她手指微动,准备发难的瞬间——
斜对面的青衣人突然抬起了头!
斗笠的阴影下,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穿透了茶棚内沉闷的空气,精准地钉在了林蝉身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让林蝉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所有伪装,**裸地暴露在寒风中。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连呼吸都为之一窒。怀里的踏雪更是“嗷呜”一声,将整个身体都缩进了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昨夜河滩,”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声破煞的傩音,是你吹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烧茶老汉拨弄柴火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浑浊的眼珠转向林蝉,又迅速低下。
林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对方不仅知道昨夜河滩之事,更是一口道破了傩音!这绝非普通的追踪!她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茫然又带着点怯懦的表情:
“这…这位姑娘说什么?什么河滩?什么傩音?小女子听不懂…昨夜在山里迷了路,担惊受怕了一宿,刚刚才找到路出来…” 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颤抖,抱着踏雪的手臂也紧了紧,仿佛受惊的小兽。
然而,那青衣女子斗笠下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反而更冷了几分,如同冰封的湖面。“你的猫......”她的视线扫过林蝉怀里的踏雪,“灵性未泯,却沾染了极重的阴秽怨气。若非昨夜靠近过阴煞汇聚的凶地,便是天生招邪的异种。” 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林蝉心中暗叫糟糕。踏雪确实对阴气敏感,昨夜又近距离接触了锁魂链,身上残留的气息瞒不过真正的高手!
“还有...”青衣女子的目光落在林蝉腰侧,“那面傩具,灵光躁动,隐有怨魂哀嚎之声缠绕。寻常傩戏道具,岂会如此?”
林蝉低头,只见腰间那木质傩面竟在微微震动,缝隙中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微光,仿佛里面真的禁锢着什么在挣扎嘶吼!这是傩面对极度危险和强大敌意时的本能反应!
伪装彻底失效!
林蝉眼中最后一丝侥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江湖人的狠厉。她猛地一拍桌子,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后急退!同时右手一扬,那包混合了雄黄和烈酒的锅底灰如同黑雾般扑向青衣女子!
“走!” 她厉喝一声,抱着踏雪就要撞破茶棚简陋的竹篱笆,冲向侧面通往深山的岔道!
然而,她的动作快,那青衣女子的动作更快!
甚至看不清她是如何起身、拔剑!只听见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骤然响起!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寒光瞬间撕裂了昏暗的茶棚!
那团扬起的黑色锅底灰雾,竟被这道剑光从中一分为二!凌厉的剑气如同实质的罡风,将弥漫的黑灰狠狠吹散、绞碎,半点未能近身!
剑光余势不减,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直追林蝉的后心!速度之快,眨眼即至!
林蝉亡魂皆冒!她根本来不及回头,只凭着傩面示警带来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身体在半空中强行一扭,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侧面扑倒!
“嗤啦!” 冰冷的剑锋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掠过,将她靛蓝粗布外衫的后背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衬着的赭红短褂!肌肤甚至能感受到那剑气掠过时带起的、如同冰针扎刺般的寒意!
林蝉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卸去力道,狼狈不堪。踏雪惊叫着跳到一旁。她迅速翻身,半跪在地,手中已经多了一串古旧的铜铃——正是她腕间那串五帝钱改成的“傩铃”!
她死死盯着前方。青衣女子已站在她刚才的位置,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狭长,通体呈现一种奇异的、非金非玉的银灰色,剑刃薄如蝉翼,边缘流转着秋水般的光泽,寒气四溢。剑格古朴,没有任何装饰,只刻着一个极小的、龙飞凤舞的篆字——“昭”。
青衣女子斗笠的帽檐在刚才的动作中微微抬起,林蝉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也极其冷峻的面容。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眉如墨画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淡薄。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深邃的深褐色,如同蕴藏着万载寒冰的深潭,此刻正倒映着林蝉狼狈的身影,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玉华宫,沈昭。” 她报出名号,声音依旧清冷,剑尖遥指林蝉,“你身上有本门锁魂链的气息。昨夜玉华宫遥观石有异动,被镇压的孽障可是出现在人间了?这件事可与你有关?那锁链何在?如实道来,可免一死。”
林蝉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是玉华宫的人,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硬茬子!她握紧了手中的惊魂傩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硬拼?毫无胜算。解释?对方会信她一个“傩婆子”的话吗?
“锁魂链?” 林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慢慢站起身,一边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小女子不知什么锁魂链。昨夜在河边,倒是遇见一个捞河灯的古怪老婆子,脖子上挂着根黑漆漆的铁链子,看着怪吓人的,还差点把我拖进一个塌了的大坑里!那坑里全是鬼手!吓死人了!姑娘要找链子,该去找那老婆子啊!”
她语速极快,半真半假,试图混淆视听。
沈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老婆子?” 她显然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何种模样?那链子是何样式?”
林蝉心中一喜,正要继续胡诌拖延时间,寻找脱身之机——
“哗啦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铁链拖拽的刺耳声响,毫无征兆地从茶棚后面的陡峭山崖下传来!声音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带着浓重的怨毒和不甘!同时,一股比昨夜河滩更加阴冷、更加污秽的邪气,如同喷发的火山,猛然从崖底冲天而起!
林蝉腰间的傩面瞬间变得滚烫如火炭!踏雪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对着山崖方向发出凄厉的尖叫!
沈昭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头看向山崖方向,握剑的手瞬间绷紧,剑身发出低沉的嗡鸣!
机会!
林蝉眼中精光一闪,手中的惊魂傩铃猛地摇响!
“叮铃铃——!!!”
并非清脆悦耳,而是尖锐、急促、带着穿透灵魂的凄厉之音!无形的音波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向沈昭的耳膜和识海!这是傩术中扰乱心神、制造短暂混乱的法门!
与此同时,林蝉毫不犹豫,转身就朝着侧面通往深山的岔道亡命狂奔!踏雪化作一道黑影,紧紧跟上!
沈昭猝不及防,被那突如其来的惊魂傩音冲击得身形微微一滞,深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短暂的迷茫和痛楚。但仅仅一瞬,她眼中寒光大盛!
“想走?!”
一声冷喝!沈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刹那,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后发先至,直斩林蝉奔逃的身影!剑势之快,竟在空中留下了一道肉眼可见的、久久不散的银白轨迹!
林蝉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的恐怖杀意,头皮发麻!她知道自己避不开这一剑!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心头精血混合着绝望的求生意志,狠狠喷在手中的惊魂傩铃上!
“嗡——!”
染血的傩铃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一道凝实的、扭曲的、由无数哀嚎面孔组成的血色傩影凭空出现,尖叫着迎向那道斩来的剑光!
“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在山谷中炸响!狂暴的气流将周围的草木碎石尽数掀飞!红光与银光激烈碰撞、湮灭!
林蝉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抛飞出去,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她顾不上伤痛,借着这股力量,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朝着陡峭的山崖方向坠落!
沈昭也被震退一步,持剑的手臂微微发麻,看着那溃散的血色傩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异之色。她没想到这个傩婆子竟能爆发出如此诡异的力量。然而,当她看到林蝉被震飞的方向时,脸色骤然一变!
“下面…是寒潭!” 她下意识地低呼一声,身形急动,想要阻止。
但为时已晚!
林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弥漫的烟尘和山崖边缘升腾起的、更加浓郁阴冷的黑色雾气之中!只有一声短促的惊呼和重物落水的“噗通”声,从深不见底的崖下寒潭传来!
沈昭冲到崖边,只见下方雾气翻滚,深潭如墨,哪里还有林蝉的影子?只有那令人心悸的铁链拖拽声,在潭底深处断断续续地响起,仿佛某种巨兽在咀嚼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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