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婵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悠悠转醒。
晨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苦涩的药香,混着陈年木头和晒干艾草的气息。陆青荷这小医馆的后堂,此刻静得只能听见药炉上陶罐里“咕嘟咕嘟”的轻响,以及……一道微弱却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林婵的眼睫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沉重的黑暗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无处不在的、细细密密的酸痛,尤其是左手腕,仿佛被烙铁反复灼烧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入眼是低矮的、有些年头的木梁,蒙着一层薄灰。身下是硬实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但还算干净。她试着动了动手指,牵动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确定?像是守候已久,终于等到了预料中的结果。
林婵艰难地侧过头。逆着光,她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影。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袖口和前襟沾染了些洗不去的药渍和暗色水痕。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那人背对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如同沉淀了万载寒冰的深潭。
是沈昭。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瞬间涌回——寒潭刺骨的冰冷,无数惨白的手臂和缠绕的锁链,祭坛上绝望的血祭,以及那宏大意念留下的“渊渡”指引……最后,是那道撕裂黑暗的冰冷剑光,和不容抗拒将她拉离深渊的力量。
“我……” 林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发出一个气音。
沈昭没有走近,只是转身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起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药汁,热气氤氲,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苦味。她走到床边,将碗递到林婵面前。
“陆青荷熬的。能止痛,也能拔除你体内残余的阴秽寒气。”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碗沿温热,却驱不散她指尖透出的凉意。
林婵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又抬眼看向沈昭。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她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刚一动,后背和手腕的剧痛就让她眼前发黑,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她没有受伤的右肩,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沈昭俯下身,另一只手小心地绕过她的颈后,将她上半身微微托起,在她背后塞入一个卷起的旧棉袄充当靠垫。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足够有效。
距离拉近,林婵能更清楚地看到沈昭的侧脸。下颌线条绷得很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安枕。一股混杂着冷冽霜雪气息和淡淡清香的体息若有若无地传来。
沈昭重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递到林婵唇边。
林婵有些怔忡。这场景太过于……诡异。冷若冰霜、自诩仙门大家的玉华宫剑修,此刻正像个凡俗的看护般,给她这个傩婆子喂药?
“我自己……” 她试图拒绝,声音依旧嘶哑。
“你左手筋脉被寒气侵蚀,这几日不可用力。” 沈昭打断她,语气平淡,勺子稳稳地停在林婵唇边,没有丝毫撤回的意思。那双深色的眼睛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修复进度。
林婵抿了抿唇。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低下头,就着沈昭的手,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滚烫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火烧火燎的痛感,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呛得她连连咳嗽,牵扯得浑身伤口都跟着疼。
沈昭的手顿了顿,等她咳喘稍平,才又递上第二勺。这一次,动作似乎……放缓了那么一丝丝?
一碗药在沉默中喂完。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和鼻腔,久久不散。林婵靠在棉袄卷上,微微喘息,感觉身体内部似乎真的有一股微弱的暖流在艰难地流动,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阴寒。
沈昭放下空碗,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巾,替她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渍。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布巾的触感略显粗糙。
“姑娘...对不起...当时有些着急,下手重了些,我并没有想治你于死地,落入寒潭,是个意外...”
“嗯...”林婵低声应道。她当时真的以为要死了,其实是想好好质问一下这个仙门修士的,如此对待凡间民众,可是重罪?即使她确实看到了些什么东西,即使她是她们修仙之人看不起的傩婆子,但也不至于这样子对她啊。可是对上她那张脸,好像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叫林婵... 嗯.... 也多谢你救了我,我们...扯平了...”
“感觉如何?” 沈昭问,目光落在林婵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腕上。
“死不了。” 林婵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试图找回一点往日的油滑。
沈昭没接这句,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如同问到。
“寒潭之下,” 她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寂静的后堂里却格外清晰,“发生了什么?你以血引傩,引出了什么?那十二根石柱……是什么?”
来了。林婵的心猛地一沉。
潭底的景象无比清晰地重现:那十二根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大石柱,其上刻满了古老繁复的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禁锢之力;祭坛血槽中,好似是傩神残念的低语,但是她不确定。
那股被牢牢锁在深渊之下、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气息——混沌邪祟!这一切,都印证了玉华宫对外宣称的“水狱局镇守千年邪祟”的说法。
然而,她亲身经历的感受却远不止于此。那傩神之力中蕴含的古老意志,那石柱符文隐隐与玉华宫剑道真言的微妙呼应……直觉告诉她,这潭水之下,绝非仅仅是镇压邪祟那么简单!这潭底,好似更加复杂。
但这些,她能告诉眼前这位玉华宫的人吗?是那个视傩术为装神弄鬼、旁门左道的玉华宫!仙门对傩方的歧视和打压,林婵自幼便深有体会。师父临终前浑浊眼中流露出的悲哀和无奈,更是让她刻骨铭心。在这些名门正派的眼中,傩婆子不过是些行走在阴阳边缘、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术士。她们的血脉,她们的力量,要么被觊觎,要么被唾弃。
无数的念头在林婵脑中飞速闪过,牵扯着未愈的伤口,让她额角的冷汗又渗了出来。她不能赌。至少现在不能。那里的情况太过复杂,太过沉重,重得她一个人背负都觉得窒息。
告诉沈昭,她可能引动了古老的傩神之力?告诉她,她在那镇邪的石柱上感受到了与玉华宫同源的气息?这无异于将自己的底牌和疑虑,暴露在一个立场未明、甚至可能成为敌人的人面前!沈昭现在救了她,或许只是一时侠义,或许是出于玉华宫维护苍生的责任。但若牵扯到更深的东西,牵扯到玉华宫呢?她会信一个傩婆子的“胡言乱语”吗?还是为了维护宗门的声誉和所谓的“正道”,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让她闭嘴?
无数的念头在林婵脑中激烈碰撞,让她本就虚弱的精神更加疲惫。左手腕的伤口在紧张的情绪下,似乎跳动着更剧烈的疼痛。
“咳……” 林婵又咳了几声,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她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惊魂未定、带着后怕的表情,眼神也刻意流露出几分迷茫和虚弱。
“潭下……太可怕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配合着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真实,“全是水……又冷又黑……好多……好多水鬼的手臂,还有那些缠着铁链的鬼东西……” 她瑟缩了一下,仿佛又陷入了恐怖的回忆,“我吓坏了,就知道跑……后来被那些链子逼到绝路,实在没办法了……就……就想起师父教的保命法子,用自己的血胡乱画了个符……我也不知道引来了什么,就看到一点红光,然后那些鬼东西好像被吓退了一点……再后来,我就看到了那些大石头柱子……黑黢黢的,在水底下立着,特别吓人……上面好像刻着字,但太黑了,也看不清……再后来,我好像就晕过去了....……”
她语速不快,断断续续,刻意将过程描述得混乱而惊险,重点渲染了水鬼、锁链的恐怖,弱化甚至模糊了祭坛、傩神之力以及她对石柱符文的观察。最后一句,更是不着痕迹地带过了话题。
沈昭静静地听着,深灰色的眼眸始终落在林婵脸上,那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波澜,也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她没有任何打断,只是在林婵说到“胡乱画符”时,目光似乎在她包扎的手腕上多停留了一瞬。
待林婵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药炉上“咕嘟咕嘟”的声音,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良久,沈昭移开了目光,转向窗棂上那斑驳的光影。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愈**廓分明,也愈发冷硬。
“傩术……。” 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婵心中激起一圈涟漪。沈昭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轻扯。“至少,在寒潭下那一刻,它护住了你,也……助我脱困。” 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那石柱上的符文,有玉华宫剑道真言的痕迹,虽被扭曲覆盖,但本源未变。”
林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居然看到了!而且……她承认傩术有用?这简直比潭底遇到一万个水鬼还让林婵震惊。
沈昭没有回头看她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
“引血通幽,终究是剑走偏锋,易遭反噬,也易招惹邪祟。”
果然!林婵的心又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她就知道,她在妄想什么呢?那语气里的轻蔑和不认同,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她心头。看吧,这就是他们的态度!她的傩术,她的血祭,在她看来是绝望下的保命之举,在对方眼中,不过是“剑走偏锋”、“招惹邪祟”的旁门歪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倔强,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她藏在被下的右手,死死攥紧了身下的粗布床单。
“水狱局乃千年前各派先贤所建,以无上伟力镇压混沌邪祟,护佑一方安宁。潭底石柱阵势,便是封印核心所在。你既已脱险,便当谨记教训,莫要再轻易涉足那等险地,更莫要再行那等……险招。”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告诫,如同师长在训导一个不懂事的后辈。
林婵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低低嘟囔了一声:“要不是你“追杀”我,我会掉下去吗?”
沈昭也意识到此言不妥,刚想开口,便听到床上传来一句
“是……多谢沈大人教诲。” 声音温顺,仿佛也真的听进了这番“教诲”。
沈昭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和顺从的姿态,深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难以捕捉。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潭底的细节。
“枢墟阁。” 她忽然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如同淬了冰的剑锋,“一个行事诡秘、专修邪功魔法的组织。他们在暗中活动,尤其……对身负特殊血脉的傩方传人,颇有‘兴趣’。” 她提到“傩方传人”时,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份针对枢墟阁的冰冷杀意却无比清晰。“我昨日去到青萝,是感知到了阵法有异动,我想,可能是枢墟阁的人又蠢蠢欲动了”
林婵心头一凛。枢墟阁!沈昭此刻点出这个,是警告?还是……在提醒她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险?
“你既已卷入此事,便需多加小心。” 沈昭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婵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玉华宫有维护苍生之责,若遇枢墟阁妖人作祟,自当出手铲除。” 她顿了顿,转过身,重新面对林婵。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理解?或者说,是某种基于共同敌人的暂时默契?
“潭底之事你不想说,我不勉强。” 沈昭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硬,“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秘密也是。但寒潭异变未平,枢墟阁虎视眈眈。若你想活命,最好尽快好起来。”
她不再追问潭底之事,反而点出了更迫在眉睫的危机。这出乎意料的态度,让林婵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随即又涌上更深的复杂。她是在……提醒自己?
“我……” 林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道谢?显得虚伪。解释?又无从开口。
“好好休息。” 沈昭没给她纠结的机会,径直走向门口,“陆青荷的药,按时喝。你的傩面……” 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林婵枕边那面带着裂痕的木质傩面,“裂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绝了沈昭清冷的身影。
后堂内只剩下林婵一人,药香和苦涩的味道交织着。她靠在棉袄卷上,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板,左手腕的疼痛似乎都变得有些遥远。
沈昭……这个玉华宫的剑修,比她想象中更复杂。她冷硬如冰,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近乎笨拙的照顾。她敏锐地洞悉了潭底的异常,却在她选择隐瞒时,没有逼迫,没有质疑,反而将更危险的敌人——枢墟阁的存在,清晰地摆在了她面前。她甚至……承认了傩术的价值?虽然只有那么一句。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秘密也是。”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婵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是试探?是警告?还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极其微弱的信任?
她低头,看向枕边那面裂痕宛然的傩面。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细纹,冰凉粗糙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寒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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