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光阴,在陆青荷这小医馆的后堂里,仿佛被药炉上“咕嘟”作响的陶罐煮沸,熬得又慢又稠。林婵觉得自己快要和身下这张硬板床长在一起了。
每日里,除了喝下那苦得能让人灵魂出窍的药汁,便是看着窗棂上光斑缓慢挪移。陆青荷倒是尽心,换药、诊脉、熬煮些清淡的米粥,只是她那张嘴也如同她药囊里的黄连,没几句中听的。
“哟,傩婆子,今儿个气色瞧着像刚从坟里刨出来,新鲜了点。”
“别乱动!这手腕的筋脉要是废了,以后跳傩舞怕不是得用脚画符?”
“想吃肉?行啊,等你能下地跑过山里的野狗再说。”
林婵被这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大夫噎得直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连斗嘴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唯有那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和左腕、后背绵延不绝的钝痛,提醒着她寒潭之下的凶险。最让她心烦意乱的,是那个靛青色的身影,自那日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后,便如同水滴入海,再无踪迹。
“玉华宫的人,果然靠不住。” 林婵第无数次在心里嘀咕,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褥子。这个人害她落水,连一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还有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有这莫名其妙的消失,都像根小刺扎在心头,可是她又在自己陷入困境时出手相救,内心开始变得酸涩别扭起来。
林蝉摇摇头”她救我不是应该的吗?玉华宫自诩保护苍生,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害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掉入寒潭......”
第五日清晨,阳光难得透亮了些,穿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影。林婵感觉身体里那股沉甸甸的阴寒似乎被阳光驱散了一丝丝,连带着精神也好了不少。她尝试着动了动,虽然依旧牵扯着疼痛,但似乎……能忍?
“青荷姐!” 她扬声唤道,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带上了久违的活力。
陆青荷正蹲在院子里分拣刚收回来的草药,闻言头也不抬:“叫魂呢?药在炉子上,自己喝。”
“不是药!” 林婵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眼睛亮晶晶的,“躺得骨头都锈了!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 我听着外面好热闹,今天镇上是不是有集市啊”
陆青荷终于抬起头,斜睨着她,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易碎的瓷器:“就你这风吹就倒的样儿?省省吧,回头再厥在半道上,我可没力气把你背回来。”
“我能走!真的!” 林婵急切地证明,掀开被子就想下床,脚刚沾地,一阵眩晕袭来,她赶紧扶住床沿,脸色又白了几分,却倔强地不肯坐回去,“你看,站住了!就是躺久了有点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保管好得更快!”
陆青荷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草药丢进簸箕:“行吧,祖宗。我陪你吧,不过丑话说前头,走不动了别指望我背,自己爬回来。”
林婵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连屋内的药香都明媚了几分。她动作麻利(在陆青荷看来依旧慢得像蜗牛)地套上自己那身粗布裙,外罩赭红短褂,又将那面带着裂痕的木质傩面仔细系在腰间。看着镜中自己依旧苍白的脸,她随手拿起桌上半截烧焦的柳枝,对着模糊的铜镜,胡乱描了描断眉。
陆青荷看着她这“梳妆”过程,嘴角抽了抽,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走吧,磨蹭鬼。”
两人推开医馆吱呀作响的木门,初夏上午温煦的阳光和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扑面而来。林婵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连肺腑都舒展开来,多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巷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墙角苔藓翠绿,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她脚步还有些虚浮,却迫不及待地跟在陆青荷身边,像只刚放出笼子的小鸟,看什么都新鲜。刚走到巷口,一道熟悉的靛青色身影,恰好迎面而来。
是沈昭。
她似乎刚从远处赶来,风尘仆仆,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没了往日一丝不苟的玉冠束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青色布带将墨发束在脑后,显得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匆忙的烟火气。她身上的直裰也换了一身,依旧是靛青色,但料子似乎更细软些,袖口和前襟沾染了些尘土。
看到相互搀扶着(主要是林婵扒着陆青荷的胳膊)走出来的两人,沈昭脚步顿住,深色的眼眸落在林婵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
林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又扬起一个略显夸张的弧度:“哟,这不是沈大人吗?几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小的刺。
沈昭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那点怨念,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滑向她行动间依旧透着僵硬和虚弱的身体,最后落在她紧紧抓着陆青荷胳膊的手上。她没说什么,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小瓶。瓶身温润,雕刻着玉华宫特有的流云纹,瓶口塞着红绸。
“给你的。” 她将玉瓶递向林婵,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前几日那种居高临下的质询感,多了几分……平淡的陈述?
“玉华宫的‘凝玉生肌散’,对外伤、尤其是被剑气所伤的筋骨愈合有奇效。”
林婵愣住了,看着那递到眼前的白玉瓶。凝玉生肌散?玉华宫的疗伤圣药?她特意……回去拿的?为了她后背那道被她自己剑气划破的伤口?
心头那点小小的怨气和酸涩,像是被这温润的白玉瓶轻轻一碰,“啪”地一声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点暖,有点涩,还有点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陆青荷的手。
陆青荷在一旁挑了挑眉,看看沈昭,又看看有些发怔的林婵,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啧,玉华宫的好东西啊。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是自己造的孽。”
她毫不客气地伸手替林婵接了过来,入手微沉,触手生温。“行了,傩婆子,收着吧,省得留疤,以后跳傩舞吓着人,不过这玉华宫的好东西,可不常见,等会分我点,反正你也用不了这么多”
林婵这才回过神,接过那温润的小瓶,指尖能感觉到瓶身内里药粉的细腻。她抬头看向沈昭,对方深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那点暖意在心里慢慢化开,冲散了最后一丝别扭。
“谢谢。” 她低声道,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沈昭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陆青荷背上的布袋:“你们要去何处?”
“永镇集市,采买点药材。” 陆青荷答道,又瞥了林婵一眼,“顺便带这闷得快长蘑菇的傩婆子透透气。”
沈昭沉吟片刻:“永镇?正好。同路吧。”
于是,去往镇子的路上,便出现了略显奇特的三人行。
陆青荷背着布袋走在最前,步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林婵走在中间,脚步虽慢,精神却好,看到路旁一朵开得正盛的野山茶,都要凑过去闻一闻,偶尔被陆青荷不耐烦地催促一句。沈昭则走在最后,步伐沉稳,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保持着一种警戒的姿态,只是那身沾了尘土的靛青便服,让她少了些仙门弟子的清冷,多了几分人间气息。
清风拂过街道,带来草木的清香和初夏阳光的暖意。林婵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连后背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沈昭,对方正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沈昭” 林婵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轻快,“你们玉华宫,离这儿远吗?”
沈昭抬起头,目光与她短暂相接:“御剑,半日可至。”
“哦……” 林婵点点头,想象了一下御剑飞行的景象,又好奇地问,“那这‘凝玉生肌散’,很贵重吧?你就这么给我了,回去不会被责罚吗?”
“疗伤之物,何来贵贱。” 沈昭的声音平淡,“我自有分寸。”
“哦……” 林婵又应了一声,觉得这话题似乎进行不下去了,心里却琢磨着,这沈昭虽然话少得可怜,还总板着脸,但……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至少,比陆青荷那刀子嘴强点。
陆青荷在前面嗤笑一声,头也不回:“玉华宫家大业大,一瓶伤药算什么。傩婆子,你少操那份闲心。”
林婵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永镇依山而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今日恰逢墟市,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挑着山货的农夫,吆喝着卖竹编器物的手艺人,支着热气腾腾小吃摊的商贩……各种声音、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林婵如同鱼儿入了水,眼睛都不够用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她拉着陆青荷的袖子,在人群里穿梭,一会儿停在卖山菌干货的摊子前问问价,一会儿又被吹糖人的老艺人吸引住脚步。
“青荷姐!你看这个!” 她在一个卖各式小玩意的摊子前停住,拿起一支木簪。簪头很朴素,只雕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木质温润,打磨得光滑。
陆青荷瞥了一眼:“嗯,还行。比你头上那根烧火棍强点。”
林婵没理会她的毒舌,拿着簪子在鬓边比划了一下,又对着摊主挂在架子上的小铜镜照了照,眉眼弯弯:“老板,这个多少钱?”
“三文钱,姑娘。” 摊主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
林婵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小荷包——空空如也。她这才想起,自己在寒潭丢了所有家当,都化作了潭底的泡影。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恋恋不舍地把簪子放回原处。
“走吧,正事要紧。” 陆青荷催促道,拉着她就要走。
“等等。”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婵回头,只见沈昭不知何时已站在摊前。她没看林婵,目光落在那支木簪上,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朵小小的栀子花苞,触感光滑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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