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漱石书院的钟声悠扬响起。
明智堂内,学子们已按序坐定。
张院长亲自执教这第一堂商义课,他端坐讲席,目光温和地扫过堂下尚带几分青涩的面孔。
“今日课堂第一件事,我们先认识一下同窗。那便从左首开始,诸位自报家门。”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个皮肤微黑、体格结实的少年,他站起身,声音洪亮:“学生赵宣礼,来自北疆寒石城,家里是做皮货马匹生意的。”
接着是一位面容清秀、语气柔和的少年:“学生孔祥玉,肇洲人士,家中经营茶山。”
第三个学子起身时略显紧张,揉了揉鼻子:“学生钱宝来,就是晏洲本地人,家里做当铺生意。”
“沈照,来自粟洲,父亲是粮商。”
“周之安,东海郡人士,家里有几条船,做些海货和漕运的营生。”
轮到元琢时,他懒洋洋地站起,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元琢,晏洲人。家里卖酒。”
语气随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最后是萧倚年,她起身,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平稳:“萧倚年,晏洲人。家中经营酒业。”
张院长将众学子自我介绍时的各异情态尽收眼底。
此时见堂内安静下来,便捻须缓声道:“方才诸位自报家门,可见商事之广,遍布宇内。”
他话音一顿,目光变得深邃:“然,商道并非仅有货物往来,更有人心较量。今日这第一课,老夫便问诸位——何以为商?”
这问题看似简单,却让堂内陷入片刻沉思。
赵宣礼率先开口:“院长,学生以为,商者,互通有无,以诚为本。如我北疆皮货,若以次充好,便无人愿再交易。”言语朴实,却掷地有声。
孔祥玉微微颔首,接口道:“赵兄所言极是。学生家中经营茶山,深知品质如一,方能长远。正如这春茶秋茶,各有其时,强求不得。”
“做生意就得实在,不能坑人。街坊邻居都知根知底,一次不诚,往后就难做人了。”
“行走四方,信义为先。我家镖局护送的不仅是货物,更是托付。失了信义,寸步难行。”
“不错,商贾立身之本正是诚信二字,《史记·货殖列传》有云,‘贪贾三之,廉贾五之’。”张院长抚须道,“此言何解?追逐三分薄利者,往往失其根本;而重信守诺、谋五分长远之利者,反能基业长青。此即为‘诚信’之力。”
大部分学子纷纷点头。
元琢此时却举手,得到允许后起身,神态不似平日嬉闹,带着探讨的意味:“院长所授,学生谨记。然有一惑,诚信固然金贵,但若竞争对手皆以次充好、压低价格,抢占市场。而我们严守诚信,货真价实,成本高昂,反而门庭冷落,这…岂非成了‘廉贾’难为?”
他看向周围同窗:“若如此,坚守诚信,是否反成束缚自身之枷锁?商家又当如何在这纷杂世道中,既持本心,又能立足?”
此问一出,课室内泛起些许议论声,显然触及了许多人心中现实的顾虑。
张院长尚未开口,萧倚年清冷的声音已然响起:“元公子之虑,在于将‘诚信’视作了僵化不变、任人欺凌的教条。”
众人目光汇聚于她。
她端坐如松,目光平静地看向元琢:我以为诚信非是刻板固执。真正的‘廉贾’会精益求精,让货品之优远超对手之劣;会明晰告知顾客优劣之差,使其认知其值;更会通过改进工艺、疏通渠道来降低成本,而非降低品质。”
她语气笃定,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诚信并非枷锁,而是最坚韧的铠甲与最锋利的武器。它积累的是口碑,是信任,是哪怕价格稍高,顾客也愿欣然往之的‘金字招牌’。此乃长久经营之根基,非短期诡诈所能撼动。若为一时得失,便弃如敝履,才是自毁长城,终将无立锥之地。”
元琢眼底光芒微动,追问道:“然则,若遇对方并非以次充好,而是散布谣言,污我商铺信誉,又当如何?诚信可能自证清白?”
“能。”
萧倚年答得毫不犹豫,“清白需以行动与时间自证。可邀请乡绅耆老、往来客商公开验看货品,可追溯货源以证清白,更可借以往积累的信誉,请老主顾、合作伙伴代为发声。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谎言或能喧嚣一时,却难敌事实与时间。关键在于,自身是否积累了足够厚重的‘信’之基石,足以抵御风浪。”
她最后看向元琢,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力量。
“商道之争,亦是人心之争。失却诚信,或许能得一时的蝇头小利,但失去的,是未来无限的可能与安身立命的根本。倚年以为,此非束缚,而是大自在。”
课室内一片寂静,众人皆沉浸在萧倚年这番论述之中。
张院长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他抬手示意两人坐下,抚须笑道:“善!元公子能思经商之实艰,萧公子能明诚信之真义,皆切中要害。今日之辩,诸君当谨记:诚信非是迂腐,而是需以智慧守护、以行动彰显的最高谋略。持守不易,然唯其不易,方显珍贵。望尔等日后行商,能如萧公子所言,以此为本,求得大自在。”
元琢坐下,侧头看向身旁依旧沉静的萧倚年。
这一次,他收起了所有戏谑,低声道:“受教了。”语气里是难得的认真。
萧倚年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张院长宣布下课的余音还未完全散去,明智堂内原本肃穆的气氛便为之一变。
几乎是在院长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好几道身影便不约而同地朝萧倚年的座位涌来。
起初只是邻近的几位学子,带着好奇与结交之意。
但很快,更多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那位在整个课室里都显得格外出众、容貌出众得过分的萧公子,此刻正被围在中间。
“萧公子,方才课上所言,令人茅塞顿开……”
“萧兄,以后多多指教!”
“萧公子,不知午后可有空闲?我等打算去藏书阁……”
“萧兄……”
问候声、自我介绍声、邀约声此起彼伏,瞬间将萧倚年的书案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大多热切地落在萧倚年那张俊俏的脸上,其中不乏惊叹与欣赏。
萧倚年显然没料到这番阵仗。
她下意识地微微后仰,试图与过于靠近的人群拉开些许距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眸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与疏离。
她勉力维持着镇定,一一颔首回应。
“李公子过奖。”
“赵兄,幸会。”
“抱歉,午后已有安排。”
而被无形之力从萧倚年身旁挤开的元琢,此刻正抱着手臂,斜倚在几步开外另一张书案边。
他看着那被人群簇拥、仿佛浑身都不自在的人,又扫了一眼那些热情过度的同窗,心里莫名地有点不痛快。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感兴趣的宝贝,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被一群人嚷嚷着围观赏玩,连边都挨不上了。
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近处几人听见:“哟,诸位这是没见过长得周正点的同窗?瞧这阵仗。”
人群微微一滞,有人面露讪讪之色。
元琢却不再理会他们,他拨开挡在面前的两人,径直走到萧倚年书案前。
他身形高,这般站着,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院长方才吩咐,让你我二人去他书房一趟,说有入学琐事需交代。怎么,被围着听几句奉承,就把正事忘了?”
萧倚年抬眼看他,对上他那双带着促狭却又隐含解围之意的眸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虽然不喜他这般自作主张的姿态,但比起被继续围观的窘境,这个脱身的理由显然更为迫切。
她顺势站起身,对着周围众人微微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诸位,院长相召,不敢耽搁,失陪了。”
众人见状,虽有不甘,也只好纷纷让开一条路。
元琢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朝萧倚年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然后便率先转身朝外走去,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主导者。
萧倚年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被强行“解救”的微妙不适,快步跟了上去,将那一片尚带着些许议论声的喧嚣抛在了身后。
走出课室,廊下清风拂面,萧倚年才觉呼吸顺畅了些。
她看着前面那个张扬的背影,沉默片刻,道谢的话还没等出口。
懒洋洋的声音随风传来:“怎么?萧师弟是怪我打扰了你的拥趸?要不,我再把你送回去?”
萧倚年:“……”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忽然,廊边树丛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萧倚年脚步微顿,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四爪点缀着些许淡黄的小猫,正蜷缩着,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己的前爪。
那猫儿体型不大,一双碧色的眼眸如同上好的琉璃,在阳光下剔透灵动。
萧倚年的目光触到那团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时,一直没什么波澜的眼底,几不可查地漾开一丝微光。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脚步也停了下来,视线仿佛被粘住了,随着那只小猫优雅又带着点警惕的动作而移动。
小白猫似乎察觉到了注视,停下舔舐的动作,抬起小脑袋,好奇地望了过来,与萧倚年的目光撞个正着。
它歪了歪头,轻轻“喵”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直接叫到了萧倚年心里去。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一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的冲动悄然升起,但长久以来养成的克制让她只是站在原地,唯有那不自觉柔和下来的眼神,泄露了她心底的喜爱。
走在前面的元琢察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疑惑地回头。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了那只小白猫,再回头看看萧倚年:只见那平日里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冰块,此刻正微微抿着唇,眼神专注地看着那只猫。
元琢眉峰一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踱步回来,顺着萧倚年的目光也看向那只猫,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戏谑。
“哟——没看出来啊,”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萧倚年瞬间收敛、试图恢复清冷的神色,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原来你喜欢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
萧倚年像是被窥破了什么秘密,耳根微热,面上却强自镇定,收回目光。
“不过是只野猫罢了,走吧。”
可她嘴上说着走,脚步却像生了根,眼神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只因为他们的对话而有些警惕,微微炸毛,却更显圆滚滚的小猫。
元琢将她这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心下觉得好笑,又觉得眼前这人终于有了点符合年纪的生动气息。
他不再出言调侃,反而也看向那只猫,吹了声轻快的口哨。
小白猫被他吸引了注意,碧眸转向他。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个学子谈笑的声音,似乎正朝这边走来。
小白猫受惊,“嗖”地一下钻回树丛深处,消失不见了。
萧倚年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很快又被她掩去。
元琢瞥了她一眼,将她那瞬间的情绪变化捕捉得分明。
他摸了摸下巴,状似无意地嘀咕了一句:“这商院里的野猫,倒是挺可爱。”
萧倚年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收回视线,重新举步向前走去,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元琢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回想起她方才看着小猫时那不自觉柔和下来的侧脸线条,心思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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