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似嘛玩意儿?”
我触电般缩回摸向炸药引信的手,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弹药库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机油味,冰冷的水泥墙反射着惨白的应急灯光。声音是从一堆垒得歪歪扭扭的弹药箱后面传来的。
我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半个头。只见一个满脸涂满厚重油彩、穿着敌军迷彩服的家伙,正大喇喇地蹲在弹药箱的阴影里,捧着个……热腾腾、金灿灿的煎饼馃子,吃得满嘴流油!芝麻酱和甜面酱糊了他一下巴,混着脸上的油彩,活像一幅刚被熊孩子糟蹋过的抽象派油画。
“你丫是天津卫派来的卧底吧?”我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严重冲击,“跑敌营核心弹药库摊煎饼来了?不怕殉职也得选个有尊严的法儿啊!”
他闻声抬头,油彩下那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此刻弯成了月牙。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把下巴,结果油彩和酱料彻底搅和在了一起,那画面简直惨不忍睹。他咧嘴一笑,一口浓烈得能震下房梁灰的天津话就砸了过来:“妹儿,甭提了!饿得前心贴后背,肚子叫得比外头警报还响!你说这饿死算不算因公殉职?抚恤金能多拿点儿么?”那口音,在死寂肃杀的弹药库里,显得格外突兀又荒诞,震得我耳膜嗡嗡的。我一时语塞,只觉得眼前这场景魔幻得不像话。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的真名叫王志强,代号“子墨”。至于为啥叫子墨,他一边嚼着最后一口煎饼,一边含混不清地解释:“嗐!小时候在天津卫幼儿园,园长爷爷非逼我练毛笔字修身养性。结果好么,手一哆嗦,整瓶墨汁儿,‘啪叽’一下全扣他锃光瓦亮的秃瓢儿上了!老头顶着个黑月亮,抄起笤帚疙瘩追了我二里地!‘墨’这字儿算刻我脑门儿上了,后来出任务,上头给起了个代号‘子墨’,听着还文绉绉的。”
我对他这套说辞深表怀疑。就凭他这副蹲弹药库啃煎饼的德行,跟“文绉绉”八竿子打不着。
“你嘛路子?(你是干什么的?)”他舔舔手指上的酱汁,眼神在我身上逡巡,“瞅你这行头,不像他们的人啊?也来这儿……野餐?”
我刚想反唇相讥,外面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呵斥声!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灯光剧烈闪烁。
“靠!!”王志强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鹰。他闪电般把啃剩的半个煎饼馃子往我怀里一塞,那薄脆还热乎着,硌在我战术背心上。“帮我拿着!我给你断后!”话音未落,他像只矫健的豹子,抄起靠在墙边的微冲,一个翻滚就闪到了仓库门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我刚要上前帮忙,就被惊天动地的枪声噎了回去。密集的子弹瞬间如泼水般倾泻在仓库铁门上,火花四溅,叮当作响。我抱着那半个煎饼馃子,哭笑不得。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他头也不回地吼道,手里的微冲喷吐着火舌,硬生生压制住了门外的第一波冲击。煎饼的香气混着火药味钻入鼻腔。我一咬牙,把那半个带着他牙印的煎饼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抄起自己的枪,猫着腰,沿着他火力掩护出的空隙,朝着仓库深处他刚刚指过的通风管道口猛冲过去。
所幸,支援及时赶到。
这是我和王志强(子墨)的初遇。一个在敌营弹药库里,用煎饼馃子,砸开了我任务生涯新世界大门的奇人。
那次弹药库的“偶遇”和突围,成了我们孽缘的开始。命运像条看不见的线,硬是把我们这两个风格迥异的人捆在了一起。上级大概觉得他这种不着调的“二(普)愣(通)子(人)”和我这种相对“正(神)常(经)”的搭档,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
事实证明,化学反应确实剧烈,就是经常把我气得七窍生烟。什么“你的老干妈是我在你不在的时候光明正大拿的。”,什么“训练过后不能喝冰的,你这瓶饮料哥帮你喝了!”
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人要是没当兵,而是在家像普通人一样刷刷视频,上个班……
算了算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嘴得有多损?
.
三年后的一个深夜,代号“断刺”的联合行动出了大纰漏。
我们获取了敌军一份至关重要的通讯密码本,撤退路线却被提前泄露。追兵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咬住我们不放。子弹在黑暗的山林中尖啸穿梭,曳光弹划出一道道短暂而致命的流光。
“这边!Y/N跟紧我!”王志强在前方开路,他那口天津话在枪林弹雨中居然丝毫不乱,甚至还能抽空贫嘴,“哎呦喂!介帮(这帮)孙子追得还挺紧!嘛意思(什么意思)?看上咱爷俩儿了?”
“闭嘴!省点力气跑路!”我喘着粗气,感觉肺都要炸了。怀里的密码本像块烙铁,沉甸甸地烫着胸口。
“得嘞!”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急刹,猛地将我扑倒在地!
“卧倒——!”
“噗!”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王志强的身体在我上方剧烈地一震,闷哼出声。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左肩,顺着我的脖颈流下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王志强!”我失声惊呼。“嘶……没事儿!擦破点皮儿!”他咬着牙,声音明显带上了痛楚的颤音,却还在强撑,“就这帮孙子那小破枪,给我挠痒痒呢!”他挣扎着起身,用还能动的右手端起微冲,朝着追兵方向就是一梭子,暂时压住了对方的火力。“快!前头有个山洞!钻进去!”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个隐蔽的山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倒是稍显宽敞,但也漆黑一片,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苔藓气味。我摸索着把他拖到最里面相对干燥的角落。“别管我!看看密码本……在不在?”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气,声音虚弱了不少。
“在!”我摸到怀里那硬硬的册子,心稍微定了定。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清了他的伤势——哪里是擦破点皮!一枚弹片深深嵌进了他左肩胛骨下方的肌肉里,伤口狰狞地翻卷着,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浸透了半边迷彩服,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暗红色。
“靠……”我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撕开急救包,拿出止血带、纱布和消毒碘酒。
“忍着点!必须马上处理!”“哎呦喂!轻点儿!轻点儿!”
他疼得龇牙咧嘴,豆大的汗珠混着油彩从额头滚落,“介……介似(这是)要了命了!早知道早上……刚才那半拉(半个)煎饼该吃完!做个饱死鬼也……也舒坦点儿!”“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我又急又气,手下动作却没停,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伤口周围的衣物。伤口很深,皮肉外翻,看得我头皮发麻。
“别贫了!省点力气!你要是敢……敢死在这儿,我就……”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狠话能威胁到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就嘛(就什么)?把我PDA里的模拟程序存档删了?”他竟然还有力气嘿嘿笑,虽然那笑声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嗐!我早有备份!狡兔三窟懂不懂?”
他指的是他那个视若珍宝、屏幕摔裂得像蜘蛛网、里面存着他打了三年才通关的某个秘密军事模拟程序存档的旧PDA。
“你!”我气得真想给他伤口上倒碘酒。但看着他惨白的脸和不断涌出的血,心又猛地一抽。我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沾满碘酒的棉球狠狠摁在伤口周围消毒。
“嗷——!”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嚎,身体猛地绷紧,“亲娘诶!妹儿!你这是谋杀亲哥啊!”
“闭嘴!再喊把敌人招来大家一起完蛋!”我低声呵斥,手下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用镊子尝试夹出弹片的过程异常艰难,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疼得浑身发抖,肌肉痉挛。汗水浸透了我们两人的衣服。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那块该死的、沾满血肉的冰冷金属片终于被取了出来。我迅速撒上止血粉,用厚厚的纱布加压包扎。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王志强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软在石壁上,脸色惨白如纸,连贫嘴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
山洞外,敌人的搜索声和犬吠时远时近,危险并未解除。我紧紧靠着他,感受着他身体因疼痛而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还有那微弱却顽强的脉搏跳动。山洞里只剩下我们压抑的呼吸声和洞外寒风的呜咽。
后半夜,他发起了高烧,身体滚烫,意识开始模糊。那些平日里被他用嬉笑怒骂掩盖起来的真实,在呓语中毫无保留地流淌出来。
天津话和普通话混杂着,像破碎的唱片,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煎饼……多刷酱……不要葱……院长爷爷……我对不住您呐……墨水……秃瓢儿……”
“别说话了,保存体力。”我试图用冰冷的布巾敷在他额头上降温,却被他滚烫的手一把抓住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冷……Y/N……冷……”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喃喃。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躺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颤抖的身体。
他滚烫的额头抵着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黑暗中,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粗糙而凸起,像一幅无声诉说着残酷过往的破碎地图。月光艰难地挤进洞口,照亮了他半边脸颊,油彩早已被汗水和血污冲刷得斑驳,露出底下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轮廓。那一刻,那个满嘴跑火车、用煎饼馃子和天津快板武装自己的“子墨”,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名叫王志强的男人,一个在战火中伤痕累累、思念着家乡味道和故人的灵魂。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而疼痛。我轻轻拍着他滚烫的脊背,哼起一支不成调的摇篮曲。他渐渐安静下来,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天快亮时,敌人的搜索终于远去。我必须带他离开,否则失血和感染会要了他的命。我把他摇醒,扶着他勉强站起来。“Y/N……咱这是……去哪儿啊?”他虚弱地问,脚步虚浮。“回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承受着他大半的重量。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几乎将全部重量压在我身上,受伤的左肩无法用力,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让他疼得直抽冷气。我的膝盖在昨夜背着他躲避追兵时已经磨破,此刻更是钻心地疼。
十几公里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
有好几次,我们几乎要一起摔倒。但他似乎凭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嘴里时不时还冒出含混不清的天津话:“妹儿……坚持住……就……就到煎饼摊儿了……多给你加俩鸡蛋……”
这荒谬的鼓励,竟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动力。当看到接应点那辆伪装过的破旧吉普车时,我双腿一软,和他一起滚倒在地。接应的战友七手八脚地把几乎昏迷的王志强抬上车,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膝盖和磨烂的裤腿,怀里那半个早已变冷变硬的煎饼馃子,硌得胸口生疼,却像护身符一样被我死死攥着。
在后方一个简陋但安全的安全屋里,王志强开始了漫长的养伤。这间位于废弃村庄边缘的小屋,窗户用木板钉死,只留几条缝隙透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草药和潮湿发霉的混合气味。他肩上的伤口很深,恢复得很慢,高烧反反复复。大部分时间,他都昏昏沉沉地趴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只有偶尔清醒时,那双眼睛才会重新燃起熟悉的不着调的光芒。
“妹儿,能给我点煎饼馃子呗,妹儿~”
我当时正小心翼翼地给他肩背上的伤口换药,闻言气得差点把药棉杵进他伤口里:“再贫嘴,下次煎饼里给你卷黄连!”
“哎呦喂!最毒妇人心!”他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冷汗,却还不忘贫嘴。
他哼哼唧唧地,忽然哼起那首荒腔走板的《送情郎》,调子跑得能拐到姥姥家:“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了大门东啊……”
“王志强!”我忍无可忍,把碘酒瓶子重重墩在炕沿的小木桌上,“再唱一个字,我就把这瓶老陈醋全倒你伤口上!杀菌消毒!”
他立刻噤声,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像个被大人训的小孩。但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小声嘟囔:“那……那来段快板儿总行吧?竹板儿这么一打啊,别的咱不夸……”
“闭嘴!睡觉!”我简直要被他气疯。然而,看着他因为疼痛和虚弱而苍白消瘦的脸颊,看着他背上那狰狞的、尚未愈合的伤口,看着他眼底深处努力维持的那点光亮,所有的气恼又化成了无奈的心疼。我默默地把晾温的草药汤递到他嘴边。
随着伤势逐渐好转,王志强的精力也旺盛起来,安全屋里开始鸡飞狗跳。他闲不住,养伤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
某天,他不知从哪里捣鼓出他那台宝贝疙瘩——那台屏幕裂得像蜘蛛网、外壳掉漆的老旧PDA。“闺女!过来!爸爸教你点真本事!”他盘腿坐在炕上,精神头十足,完全看不出是个重伤初愈的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想干嘛?”“教你用介(这)玩意儿啊!”他得意地晃了晃PDA,“瞅见没?里面有个模拟程序,爸爸打了三年才通关!牛掰不?”
我凑过去,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军事地形图和移动的虚拟目标。“看见那个红点没?那是敌方狙击手!”他手指笨拙地在裂开的屏幕上戳戳点点,嘴里还自带音效:“biu!biu!biu!哎呦我去!嘛玩意儿(什么东西)挡着我视线了?妹儿你脑袋让让!”
虚拟目标没打着,他操控的角色倒是在屏幕里咣当撞了墙。
“噗!”我实在没忍住,一口刚喝进去的水喷了出来,“您老这是用脚操作的?还是让脚气熏着敌人了?”
他恼羞成怒:“嘛脚气!介(这)叫战术!战术懂不懂?声东击西!诱敌深入!看爸爸给你秀个天津卫无影……”话音未落,PDA因为电量耗尽,屏幕骤然一黑。他懊恼地拍着炕席:“嘛破玩意儿!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他忽然不闹了,把热烘烘的脑袋搁在我肩上,那头硬茬似的短发扎着我的脖子。安全屋里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难得地显出一种近乎温顺的神情。
“等……等打完仗,”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憧憬,“咱回天津卫吧?开个游戏厅……不不,开个煎饼馃子摊儿也行!我负责摊,你负责收钱。”PDA屏幕映着他亮晶晶的眼,像落进了星星。
“早市儿上那家最有名的煎饼摊儿,我包圆儿!管够!不要葱,多放辣条……诶?”他忽然顿住,侧过头看我,“你哭嘛呀?”我慌忙抬手抹了把脸,指尖一片冰凉湿润。“谁哭了!辣条味儿……太冲!呛的!”我扭过头,掩饰着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
他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追问,只是把脑袋在我肩上轻轻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大狗。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对未知未来的恐惧,悄然弥漫在简陋的安全屋里。那一刻,战火、硝烟、任务,似乎都暂时退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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