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未完全跃出地平线，光束仍被云层遮掩着，小护士花花轻悄悄的绕到了病床边，每隔两个小时要帮助余白被动翻身，调整一□□/位，避免褥疮的发生。
她的手脚很轻，今天没有人在一旁协助她，夜值的只有她一个。
好在她被调来六层一个多月，在照顾余白这件事上已经做的非常顺手了，更不用说余白现在瘦得几乎脱了像，一百来斤都没有。配合专业的技巧，她一个人也能很容易地完成这项工作。
看了一眼床边有多余的垫子和枕头，确认床栏已固定好了，花花稍稍用了点力气从反方向拉扯了一下床铺上的隔尿垫。
余白原本平躺在上面，这么一丁点的力气，他的臀部就被拽着稍稍挪了几寸，贴近了床边。
于是花花又绕到了另一侧，先慢慢托着余白的头和肩膀，小心翼翼地侧移了一个方向，软软蜷在一旁的手臂没有添乱，乖乖垂了下来，花花一手抵着余白的背脊，一手理顺瘫软的手臂，这样余白的上半身就面朝窗户侧躺着了。
然后用软垫支撑余白的背部和肩膀，接着开始调整下半身。
从裤腰里延伸出来的尿管里，淡黄色的液体随着花花的动作缓慢而清晰的划过。小姑娘没用几下，就理顺了纠缠在一起的软管。
余白瘫痪的腿脚软的厉害，腿上的肌肉萎缩了很多，因为一直反复发热，身体状态着实不大好，他还没有真正开始过复健。
全靠医护人员日常按摩，被动训练才堪堪留了这么一些软肉挂在腿骨上。
花花甚至怀疑，要是余白再肺炎一次，剩下的二两肉也要被病痛折磨消失殆尽了。
她一只手就能圈满余白的脚踝，攥着松懈的小腿摆放成舒适的姿势，又用软垫支撑余白的膝盖和大腿，避免双腿交叉，重力也会照成局部受压。
久未下地，脚上薄薄茧都不见了，整个脚掌白的吓人，花花悄悄跟自己的手背对比了一下色差，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余白白的像是面捏的，自己黑的像挖煤的。
探了探余白脚心的温度，温热的，脚部方向正常，避免脚尖朝上或脚趾朝下。一切检查妥当，她替余白盖上了被子。
而后又回到床头，轻轻拨弄了一下呼吸机的软管，确保余白赖以生存的气道畅通。
花花想了想，觉得角度有点刁钻，拉扯着余白的伤口可能会痛，她打算再找一条小毛巾来将接口处垫上。
被惊扰了睡眠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近阶段余□□力跟不上，夜里睡的都很沉，但这一次的翻身，他却意外醒了。
望着窗口透过来的薄光，淡淡的蓝隐在云层里。
他没出声，唯一能动的脑袋被花花摆放的姿势也并不难受，眨着眼睛还想继续寻找睡意，直到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沙发上。
过于柔软的沙发，留有他人刚刚起身的痕迹，靠枕的褶皱依稀能看出他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余白突然意识到，从未有人坐过那个位置。
医生和护士忙于应对工作，不会有闲暇在那里休息。
至于夏晓云，她昨天晚上不在。即便其他时间都在，出于专业的职业素养，她从来没有过不合时宜的放纵，她不会坐在那里的。
是他来过了。
余白顿时睡意全无，心跳莫名加速，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不停的翻涌着。
他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更多他来过的痕迹。
茶几上有一只玻璃杯，茶水已经冷却，清亮的茶汤沉浮着几片翠绿的嫩芽，它们坠在杯底，像是在诉说着刻意隐瞒的秘密。
是他吗？
余白的心中满是疑惑和期待，喉头耸动，他努力吞咽，配合呼吸机进出气的频率，忍下气切口拉扯的疼痛开了口。
声音哑的不像样子，痰液堆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但他太想知道答案了。
——“花花！”
小护士花花转过身来，万分惊喜，凑了过来，“天啦，余白你是在叫我吗？”
气流规律的窜过，但余白并不熟练，加之瓣膜还没添置，他被气流扰的喉头发痒，想要咳嗽。
痰液堵住了他的喉咙，再次开口就变得异常艰难——“有人……来过？”
语音破碎，吐字含糊，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花花瞪大了眼睛，弯下腰来，耳朵凑近余白的嘴边，努力辨认着他的话语。她的表情从惊喜逐渐转为疑惑。
“你说什么？别着急，慢慢说。”花花温柔地安抚着，试图让余白平静下来。
余白艰难地喘着气，他拼尽全力，想要搞清楚心中的疑惑。——“哥哥……来过？”但说出来的话却像被风吹散的羽毛，模糊不清。
花花思考了半天，只能勉强辨认了‘来’字，她涉世未深，不懂得兄弟俩之间微妙的联系。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是问晓云姐姐吗？她等会就来的，还没到六点呢，你还可以再睡一会，现在起床太早了！”
见余白没有再开口，挠了挠头又道，“不好意思呀，是不是帮你翻身吵醒了你？”
余白彻底瘪了嘴角，眼神里满是无奈，忍不住开始哀嚎这具破烂身体不给力。
——话又讲不了，开口发声还那么痛。痛就算了，花花还没听懂！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怎么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到底有没有人能告诉他，那个心中一直牵挂的人，是否真的来过！
花花将毛巾折叠了几下，垫在了呼吸机的软管下，余白抬眸看着她的动作，心如死灰……
花花一直跟他不在一个频道，没法出声的日子里，他们俩交流常常都是鸡同鸭讲。
心脏扑腾扑腾在胸腔里跳个不停，余白被自己意外发现的惊喜牵动了心绪。
你看，哥哥偷偷来过的。
难以言说的情绪鼓胀又轻盈，像是疯长的野草，在山坡上连绵。心中好似有了一抹温暖的光，忍不住雀跃起来。
他想象着余文礼静静站在床边，或许会看着自己熟睡的面容，或许会和上次见面一样轻抚自己的额头，或许还有自己读不懂的深沉。
有担忧，有心疼，哥哥是在意自己的。
可是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想起余文礼那双深邃的眼睛。
既然哥哥选择了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出现，那便是不愿面对自己。他又怎能去打破这份沉默，去探寻那些不该被自己知晓的秘密。
哥哥是一座巍峨的山，为他遮风挡雨，他又如何能抗衡山的威严呢。
乖乖的，哥哥才会喜欢自己。
在这寂静的病房里，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苦涩的味道，少年的委屈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余白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将那一丝不甘不动声色的掩埋。然而，心底那一抹淡淡的失落却总是挥之不去。
夏晓云回来跟华俪交接的时候已经日头高照了。
余白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睡眠也是一种恢复体力的方式，夏晓云便没有叫醒他。
他本身已经够辛苦了，支配不了身体，控制不了排泄，还需要长时间依赖呼吸机。即便是每天都瘫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也够旁人心疼一番的了。
尤其是看到余白过分消瘦的身体，瘦骨嶙峋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她服务过很多脊髓损伤的患者，但像余白这样年轻的，还是第一个。她每每触碰到余白的脊背，都忍不住想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被病痛折磨成这般模样，夏晓云满心都是怜惜。
她轻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余白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也是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肉感。昨夜输完液之后，留置针撤掉了，手背上留下了青紫一片，在苍白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余白蜷缩的五指里被她塞上了毛巾卷，稍微撑开了一点形状，她算算时间，打算再给他睡一会儿，就要叫他起床吃早饭了。
余文礼和主治医生商讨过余白后期的治疗方案，按照他的授意，康复医师和物理治疗师会在下周开始进行康复训练。
其实这个时间开始，已经有些迟了，但前期余白恢复的实在不好，先是昏迷、接着又是发热、感染、和各种炎症，断断续续一直拖到了现在，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她还未来得及叫他，余白便从睡梦中自然醒来了。
刚睁开双眼，似乎大脑还未完全苏醒，瘫痪的腿脚在薄被下微微痉挛起来，原本蜷缩的手掌也突然反方向撑开，毛巾卷随之掉了下去。
不需要夏晓云辅助，抖了两下，很快就又恢复到完全瘫软的状态。
余白勉强笑笑，迎上了夏晓云的目光。
“早呀，小白！”夏晓云想着雇主清晨发来的消息，立刻分享给他，“今天要在气切套管处安装语音阀，你是知道了么？醒的这么早？”
余白躺在被褥里，只能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听到夏晓云的话，他轻轻摇了摇头。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开启，乖巧叫了人——“晓云姐。”
夏晓云似乎比余白本人还要期待安装语音阀，她特别期待他可以清晰地发声讲话，表达自己的诉求。
她慢慢调整了病床的角度，小心在余白脑后又垫了一个枕头，“等装上之后，配合呼吸机进出气的频率，你就能讲话啦。”
看着病床上瘦弱的人，那苍白的面容带着几分叫人怜惜的脆弱。
夏晓云陪护了一个多月，每日除了绕着余白转，还要事无巨细的将余白的情况反馈给雇主。
余文礼对余白的关怀无微不至，可那关怀背后，仿佛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夜深人静的六层走廊里，常常能看到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披着月光，完美的隐在夜色里。
余文礼所做的一切，从未主动告知过余白，兄弟两人像是不想交的平行线。
可某一天，在重症监护室外，她又曾敏锐的捕捉到，雇主透过玻璃看向余白的一丝复杂情绪，那情绪一闪而过，却让她印象深刻。
对余白的这种掌控，究竟是出于兄弟之间的情谊，还是某种执念，她不得而知。余白像一颗被精心摆弄的棋子，每一步都在余文礼的掌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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