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汽车穿过人潮，径直驶入医院，然后停在了专属车位上。
余文礼身着定制款的铅灰色西服，脚蹬纯手工制作的红底皮鞋，服装面料上乘、质感挺括，领带却不翼而飞，衬衫的第一粒扣子也被他解开了，银色的项链贴在胸口若隐若现。
虽然一身正装，整个人却散发着不常见的慵懒劲。
车门缓缓打开，他从容优雅地下车，步伐坚定而流畅，高昂着头颅睥睨众生，仿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由他一手掌控。
余文礼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陪同，只身一人大步流星，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医院大楼，夕阳下的影子逐渐被拉长。
脚步生风，卷起影在暗处的细小尘埃不停地翻滚，像是在讲述着他的故事——一个关于阴谋、掠夺和权力的传奇。
红日将要埋入山边的这一刻，一身风尘的余文礼出现在医院六层的空中花园里。
迎着光，他恰恰好捕捉到余白陷在轮椅中，孤零零一个人沐浴在落霞里的画面。
那小孩原本贴近头皮极短的发茬比上次见面时要稍长了一些，十多天过去了，气切套管没有摘掉，仍然戴着呼吸机。
鼻饲管和上次一样，用医用胶带固定在了他本就清瘦的面颊上，甚至因为软管过长，还绕了小半圈别在了耳后。
余文礼若有所思，想来小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表现得——‘还不够好’。
余白的手腕自然下垂，双手交叠，软软蜷在小腹上，左手的手背上留置针管还在。
宽松的袖口遮不住伶仃的腕骨，像是探出的一截白玉，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显得破碎而又缠绵。
斑斓的光影交织，天地昏沉。
余白看起来仍旧过于孱弱，而余文礼本人似乎对他易碎的人生充满了莫名的期待，要不然他怎么会特地再来一趟医院呢。
余文礼默默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恶趣味般停在了余白的身后，开口低低唤他“余白。”
余白被吓了一跳，他太过于沉浸在落日的美景里了，竟然都没有听见这人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他到底站了多久……
对方讶异的表情被余文礼尽收眼底，他很快走到余白的面前，方便余白看向自己。
一双含水般的眼睛睁的很大，怯生生地看过来。
然后他看见余白开了口，是在喊他——“哥哥。”
气音细小得听不见，之后便开始低下头，垂眸瞄向地面，完全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生怕会暴露太多的不安。
浅浅的笑容带着一丝害羞的成分，轻轻地露出，仿佛对这个世界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也总是小心翼翼的，让人莫名有点心疼。
余文礼笑得和煦，像是真正亲密无间的哥哥一样，“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护士呢？”
余白微转目光，努努嘴巴，苍白的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显得有些俏皮。
顺着目光，余文礼很快看到了那个刚刚收起手机，已经站起身来的中年男性，是他不认识的。
余白腼腆地笑笑，开口无声解释道——“护工在的。”
没发出声，但余文礼又一次意外看懂了口型。
他很快收回了自己最初的判断，小孩这段时间应当表现的还不错，至少今天看起来精神还可以。
余文礼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着实有些漫不经心，回眸看向正在走来的护工程方，他问，“谁给你找的护工？”
——“我妈妈。”余白乖巧道。
他有一点怕他，总觉得上次见面，这人目光沉沉，像是毒辣的猎手，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秘密的上位者。
并且余白混乱的记忆里，总有余文礼的身影出现。
他明明记得昏迷醒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烧得神智不清时又诡异的想起很多儿时的场景，梦境里，深不可测的余文礼已经频频出现了。
本着气管切开，无法出声的借口，余白言简意赅。打算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免得被那人阴鸷的目光抓到漏洞。
他垂下双眸，眼神有些闪烁，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深而缓慢，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机警得寻找一处可以躲避的地方，或是想找一个能提供安全感的依靠。
余文礼站在他的面前，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他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小心翼翼。
夕阳在余文礼的发梢留下最后一道金色的印记，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后是长久的缄默，只是细细打量十多天没见的人。
目光落在松垮的长袖杏色绒衫上，余白实在太单薄了些，瘦得挂不住衣服，衣领有些滑落，突出的锁骨线条流畅，轮廓清晰，甚至还带有一丝柔和的弧度。
领口裸露在外的肌肤滢白胜雪，如同精美烧制的陶瓷釉面。
一张毯子盖住了胸口以下的所有部位，也遮住了余文礼**裸的目光。
黑色束带将余白牢牢困在了这台过分宽大的轮椅里，错开视线，余文礼看到了胸前突兀的印记。
余白完全不能动，衣襟上的污渍又是哪里来的？
几秒钟的时间足够他获取想要了解的信息，这个答案不言而喻，如此敷衍了事的照料，余文礼记在了心里。
程方很快赶过来，他虽然不认识余文礼，但态度很是恭敬，点头问候道，“先生您好，今天天气不错，医生说要小余出来吹吹风的。”
他解释得有点太多了，带着显而易见的，因为被抓到懈怠工作的谄媚。
余文礼像是没听见，他伸出手去触碰余白蜷在小腹上的手臂。
有力的大手攥着那节细瘦的腕子，轻轻提起，余白的手掌就软绵绵随着重力垂落下去。
留置针看起来特别突兀，透明的防水胶布盖满了整个手背。
余文礼双手捧住，探了探余白手心的温度。
亲眼瞧着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余白心如擂鼓。——真是要命了，他到底要干嘛！！！
余白整个手掌都是麻木的，不仅仅只是不能动那么简单，连触觉都迟钝了很多，但他还是奇异的感觉到了余文礼的体温。
根本来不及拒绝，又生怕自己表情的变化，会引起余文礼不必要的注意，余白忍得很是煎熬。——阿西吧！能不能把爪子拿开！
抬眸抿着唇怯怯看着余文礼，直到对面这人似笑非笑问道，“冷不冷？太阳落山了，早点回病房休息吧。”
余白摇了摇头，心里却在控制不住的腹诽——什么鬼！讲话就讲话，好端端的干嘛摸人家。
他戴了颈托，他脑袋活动也受限制，动作看起来慢吞吞的。
余文礼放下他细瘦的手掌，微凉的温度仿佛有穿透皮肉的能力，如同一剂能致使心脏挛缩的针剂，微微抽痛了一下。
倒是程方尽职起来，很快绕到余白的轮椅后，推着轮椅开始掉头回病房。
余文礼缓缓跟在后面，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
这个来历不明的男性护工，实在让他看不上眼。
小余？
——还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如此不把余氏放在眼里。
余白即便是未上族谱的私生子，那也是自小养在祖母膝下，余家承认的孩子。
哪里能轮得到一个护工随随便便称呼他为小余，看着走廊里已经完全被轮椅遮住的背影，余文礼默不作声拿出了手机。
久居高位的狂妄，让他不能容忍一个下人还需要雇主再来调教，权利给了他充分的自信，不管他是谁安排来的，他即刻就要换了他。
余白被护工推着拐了个弯，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余文礼却没有马上跟进去。
不过短短两次的接触，却像是触发了某些微妙的血缘关系。
他本不该如此在意一个已经无用又残疾了的小孩的，但余白衣襟上的污渍仿佛成了扎眼的警示，唤醒了他的责任。
是的，余白似乎真的没有人管了。
原来还是和从前一样，他依旧是被丢弃的那一个。
没人真正爱过他，幼时父亲只管闲云野鹤，母亲心高气傲投身在了商场，唯有祖母施舍了一份微薄的温暖，悉心教导过几年，却也因病离世了。
就连他幼时的玩伴，祖母的那只京巴犬也老死了。
余白像是无根的浮萍，飘荡于大地之间，出生卑微，在厮杀如此激烈的家族里他渺小得宛若蝼蚁。
他和自己不一样，他瘦小，孤独，羸弱而又胆怯，完全无法掌控人生的模样让余文礼开始有点心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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