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流华从卫恩室内出来。
卫恩一听见动静，急忙转身问她。
流华摇摇头。
卫恩又失望了。
流华离去。卫恩回到自己寝室。
他推开门。从前，门一开，迎面而来的，便是蓁蓁甜美多情的笑容；如今，门一开，落入他眼的，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别人的鬼魂，一个被缠妖索捆着的蓁蓁的身体。
还有蓁蓁可能再也消失不见的可怕未来……
他失魂落魄地关上室门，垂头丧气地走向珠翠白狐图紫檀屏风。
“你会做噩梦吗？”他耳边传来婉纯的声音。那声音虽是借了蓁蓁的嗓子，却因婉纯的性格，全不似蓁蓁昔日的嗓音。
连她的声音都要没了……他想。
他十分缓慢地转过头，淡淡地问：“什么？”
婉纯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微微冷笑，回道：“噩梦？现在你就是我的噩梦。”
婉纯似不搭理他的这番怨恨，只继续说：“我在地下听闻，妙芝惨遭蹂躏后，经常做噩梦。你知道么？我也经常做噩梦——不过不是在地下，是在生前——梦里都是你大兄，我梦见他提着剑要杀我，我很害怕，却怎么也逃不掉。等我逃掉时，我醒来了，却发现，你大兄就站在我床前，恶狠狠地瞪着我……”
卫恩又心生愧疚。
“我求过他的。”婉纯又说，“我求过你们的。”
卫恩再也按捺不住，径直走向她，对她免冠顿首，道：“大嫂，卫恩有罪！卫恩替整个狐族卫家，向你谢罪！”
婉纯依旧被缠妖索捆着。她跪坐在榻上，望着眼前的这个昔日的家人，沉默不语。
卫恩再顿首，又求道：“大嫂，卫恩恳求大嫂，从樱奴的身体出来。只要大嫂肯从樱奴的身体里出来，卫恩愿以死谢罪！更愿做任何事！求大嫂成全！”
婉纯苦笑一声，说：“你是为了你的樱奴，才向我谢罪的吧？”
卫恩沉思不语。
婉纯又道：“小郎，你知道吗？我带孩子们去的那片树林，很美，很静，很大。你们来之前，我想着，以后就带着她们两个，在这里隐居多好。小郎你觉得呢？”
卫恩茫然无言。
婉纯继续说：“我在地下经常听见，你想带你的樱奴，去桃花源对吧？我也想带我的孩子们去桃花源，在桃花源，没人会打我们，会骂我们，没人会让我们害怕，没人会让我们做噩梦。我望着姝儿唱歌跳舞，我带着言儿去玩水，我的耳边，都是她们的笑声。再大的雨，我都可以带她们躲进屋子里，在屋子里戏耍……你呢？你想带你的樱奴做什么？”
卫恩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室内是良久的沉默。
卫恩知又是无望，起身盘回了头发，戴回了幞头，出了室门。
他走出室门后，也不知该做什么。此时，他的心难以平静。他知她的心愿——一个母亲最朴素的心愿——可他也爱他的樱奴，他又能怎么办？
让婉纯像蓁蓁一样如愿复活成妖吗？
他自己都知这是异想天开。且不说，冥界盯着这件事，就说蓁蓁复活，本就是天庭格外开恩，特别破例。破例的事儿，焉能被容许两次？
此时夜幕已经沉重。他长叹一口气，又见琼华的寝室烛光明亮，遂走入自家女儿的寝室，不意绿竹也在琼华室内。
“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卫恩问孩子们。
琼华一双泪眼酷似蓁蓁，她回卫恩说：“睡不着。阿娘不在，睡不着……”
卫恩又望向绿竹，问他：“你也睡不着？”
绿竹“嗯”了一声，点点头。
卫恩让他们坐下，说：“有件事，我想与你们商量，只是我说出来，怕你们会很难过。”
琼华已猜出几分，言：“阿耶已决定要采纳大姑父的方案了吗？”
卫恩素喜琼华有蓁蓁的冰雪聪明，现下却因她的这番冰雪聪明而无奈。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回答她：“是。”
绿竹激动道：“可那是阿娘的身体！阿娘……”绿竹再也说不下去了。
卫恩神色憔悴，哀伤道：“阿耶但凡能想到两全之法，绝不会伤害你们阿娘半分。你们知道吗？自我认识你们阿娘后，我就一直以大兄为戒，发誓绝不让你们阿娘受任何委屈。我不想做大兄那样的夫婿，我不想！可如今……孩子们，若你们实在难受，就恨阿耶吧！哪怕最后你们阿娘也恨我，我也毫无怨言。只要你们三个都好好的，我遗臭万年也没什么。”
琼华激动起身，对卫恩叉手而言：“阿耶切莫这般。我们都知晓，知晓阿耶对阿娘的情深。阿娘若真能苏醒，恢复往常的模样，也一定会原谅阿耶的！”
绿竹也起身对卫恩叉手，但不语。
卫恩神情痛苦地点点头。
翌晨，热气渐起，晨光微薄，白云浓重。
明方等人预备执行他们的计划，对蓁蓁的身体下手。正欲去卫恩室内时，明方却停下了脚步。
卫灵与他心有灵犀，也和他一样察觉到了不妙，顺着他转头的方向，望向苍穹。
黑云渐拢，晨光收尽。
是灭妖派。
南边。
西边。
东边。
北边。
四面楚歌。
明方高声断喝：“备战！——”这一声“备战”铿锵有力，长而急促。卫家上下闻声，破门而出的破门而出，如烟飘来的如烟飘来，立定持剑张望，连静言和静姝也未曾犹豫。
明方即刻发送写下“备战”二字的飞信，以九尾绕过灭妖派将这飞信发射出去。发射的方向，自然是狐族崔家。
“崔明方。没有用，我们丢脸丢了这么多年了，也长教训了。我们这么大阵仗过来，可不是来显摆排场的。”肃衡身边的伏妖侠尚明理在天上冲明方胸有成竹曰。
明方也是身经百战的，见过大风大浪，惧他个鬼？他沉着向前迈出一步，昂首对尚明理笑曰：“尚大侠，想不到你平日默默无闻，今日也来这儿摆威风了。你们灭妖派来卫家耍了这么多回，今日又是要做什么打发时间？本郎君倒确有空来陪陪你们。”
尚明理虽听出他口中的讥刺，但并不生气，只对明方微微一笑：“崔郎君，你不妨再回头瞧瞧。”
明方心知他底气深厚，却面不改色，回头一望。
不断有伏妖者加入卫府上方的队伍。
“崔郎君，”尚明理的声音飘到明方耳朵里，“如今，可不是只有灭妖派来陪你们了。感化派、中立派都有空陪你们，只是怕你们招架不住而已。”他嘴角扬得不能再扬。
卫恩早已到明方身边，傲然瞪视面前的大敌。明方回头，瞪那庄肃衡言道：“庄肃衡！你意欲何为！就为了你的婉纯，你还真要开战！你这叫什么降妖除魔！”
肃衡正色回明方道：“我降的就是妖。尚六郎，你来说。”
尚明理于是俯瞰卫家道：“你们家那卫蓁蓁苏醒了没？”
明方和卫恩不语。
尚明理又说：“既未醒，那这个卫蓁蓁就是一个妖不是妖，鬼不是鬼的怪物。原本她复活成妖，就是天理不容！如今这样的怪物，更是人神共愤！灭妖派、感化派、中立派三大派今日来，就是来降妖除魔，为三界除害的！”
他这话音刚落，卫府上方的伏妖者就齐声高喊：“除害！除害！除害！”
“要除害，干嘛不去那些个日月照不到的犄角旮旯？反倒到这儿光明正大的地方撒娇来。”崔柳琴飘来的声音愈来愈近。
明方赶忙对崔柳琴叉手：“阿娘来助儿了！”
崔柳琴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崔姓狐族，包括狐族崔家在内，不下五万。他们跨过伏妖者的队伍，一部分降落至卫府内，另一部分则分散至卫府外，持剑备战。
柳琴走向明方，说：“你阿耶说过，妖族该同仇敌忾时，就该同仇敌忾，绝不可任这些所谓的‘伏妖者’造次，破坏我们的家园！”
“同仇敌忾！同仇敌忾！同仇敌忾！”卫府内外，崔姓狐族的声音整齐划一、激情澎湃。
尚明理不屑地笑了一声，对那柳琴调笑道：“崔家妖精，你还是别在这儿瞎搅和了。妖界皆知，你们狐族崔家从前是大恶妖，你那乖四儿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无痕凶手。那么爱杀人，还是别在这儿装人了，免得我忘记怜香惜玉，送你去陪你那四儿下地狱。”
明方、卫灵和他们的孩子们见他竟如此羞辱柳琴，怒不可遏。明方扬手一指，大喝他：“尚明理，你竟敢对我阿娘如此不敬，你即刻道歉便罢，否则我拳脚无眼，送你去吃奶！”
“呀哈！”尚明理吃了一惊，呼曰：“这卫蓁蓁的毛病都叫卫家上下都学了。传说中那冷静稳重的崔家大郎，竟也如此无礼。好好好，看样子，我等今日是来对了。”
“对你个头，你对！”随着云开话音的到来，那尚明理竟被云开踢了一脚，掉到卫府内。云开踹了那尚明理后，顺势落地，走向卫恩，紧随其后的，是如玉、云伟、柏幽。柏幽经过地上的尚明理时，嫌恶地瞟了他一眼。
“你们没事吧？”云开环视卫恩等人道。
“没事。”卫恩平静地说，“我就等着看他们如何说笑话给我听。一群小孩，活得没我长，屁话却多。”
云开面带忧色，正色劝他：“你别恃才傲物。这回……”他放低了声音，对卫恩低语：“他们真是有备而来。你们小心。”
卫恩见云开如此说，想必他并非危言耸听，遂收起了方才的傲骨，神情严肃地盯着已起身的尚明理。
此时妖界皆已闻讯，说伏妖者三大派皆为除蓁蓁与卫家开战，连狐族崔家都惊动了，崔姓狐族罕见地集体出动。一时狐林、蛇林、虎林、猴林、蜘蛛舍等皆热闹起来。
蛇族乔家因之前在卫家临阵逃脱，终究有些愧对卫家。可如今故友有难，敌人为首的又是灭妖派，唇亡齿寒，乔家自不能做缩头乌龟。乔海紧急向还在外的子女发了飞信后，又与光儿一起携乔珂前往狐族卫府支援。
其余妖族呢，有的举家出动，和蛇族乔家一样，前去卫家支援；有的在府内商量后，决定静观其变；有的则微微一笑，狐族卫家是何等高强，几万年不倒的，那蓁蓁的魂魄虽已沉睡，可卫家上下早已不容小觑；有的则观望，毕竟有卫家和崔家挡着，自己也好省事。
那边妖族皆各怀心思，该来的妖族还是来了，蛇族乔家等皆已至卫府门外。乔海朝天上喊：“狗鼠辈！下来与本郎君较量！别躲在天上以为别人瞧得起你！”
乔海挑衅的喊声传到卫府门内。那尚明理回头，站直了身子，大力挥袖，双手置于身后交叉，摆出一副“我怕谁”的姿态来，傲慢道：“尔等实乃冥顽不化。早些把那怪物交出来，我等可格外开恩，留你们全尸。”
“呸！”卫恩朝地上吐唾沫，“你格外开什么恩！我开你脑袋还差不多！傻不啦叽的，活得没我长，屁话却多！”
“你……”尚明理气得无言可续。
这时，肃衡落地，挡在尚明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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