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方墨眸色深沉,似全不为所动,微一抿唇,将适才的话以更缓和、更平静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他怔怔地看着方墨,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心深深地锁起,沉声问道:“为何是方公公前来传讯?太后的意思……陛下知道吗?”
“君侍作何打算?”方墨不答反问。
这回避让他心中一沉,一声低叹:“陛下并不知情。”
“太后懿旨只关宫闱细务,”方墨微垂下眼眸,他声音微顿,似有苦涩漫出,“不涉朝政,君侍又非皇嗣血亲,陛下即便是知晓,若君侍自己愿走,想来也不会阻拦。”
他一时无言以对,方墨低声又道:“君侍不妨今夜细想,明早再回太后话。”
言罢便要起身离去,宋瑜微倏然轻声唤道:“方公公……”
方墨并未转身,只回头望来,宋瑜微缓缓站直身子,直面着方墨:“为何是方公公前来传讯?”
然而方墨眸光微动,终究未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独留他一人在这偏殿徘徊。
不多时,殿门再度打开,却是进来几个寒霜满脸的宫女,将他引至一处挂着锦帐的卧房,房内的圆桌上早已摆好菜肴,随即便向他施礼离去,途中无论他如何开口,就是无人理会。
他独自坐做到桌边,茫然看着这精美的夜膳,明明腹中空空如也,偏偏食不下咽。
解下腰上的龙佩,他凝着掌心这块美玉,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惊涛。
方墨不是陛下的近侍么?为何竟会受太后的差遣?
他对方墨印象极好,这位内廷总管,皇帝的亲信,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就毫不吝啬地表达过善意,他忘不了南风苑时方墨那声“宋公子”,也忘不了养心殿受辱夜,那杯试图抚慰他的“春华露”……及至京城后巷遇刺时,方墨拼死护他的身影,至今仍印在他心底。两人虽少有深谈,但他心中已将其视作生死之交。
然方墨却出现在此处,传的是太后的懿旨,是陛下暗中授意,让方墨来探他的心意?
还是?
还是……
皇帝身边的人,是太后的……人?
这个念头一出,犹如毒蛇绕颈,刹那之间,他只觉得胸闷气短,竟是喘不上气来。
陛下知道吗?以少年天子的聪慧敏锐,绝无可能一无所察,那便只有——
无能为力。
他不觉握紧了拳,掌中玉佩硌地皮肉生疼,他神思缥缈,茫然呆坐了半日,待得回神,已是全身冷汗。
自请离宫,领受俸禄,婚娶不限——他若承了这份“恩典”,顺水推舟,便是仍为布衣百姓,也可享个平安和乐,日后兴许还有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入宫后他极少念及发妻,只知按宫规由皇家赐下和离书,她领了财物归宁,纵使想在宋家守节也不可得。此刻忆起,心中不觉剜出钝痛。她本是名门淑媛,嫁入宋家数载,因他冷落受尽婆母苛责,却始终温言顺语。他在家中夹缝里煎熬,焦头烂额,恨不能飞天遁地,以致成婚多年,两人同寝次数屈指可数,她未有身孕,更成了婆婆眼中的“罪人”。谁能想到,等待她的竟是这般潦草的收场。
他微仰起头,眸光微湿。
如今晚儿已成淑妃,更有抚育皇长女之功,后宫地位已稳。小安子也进了内学堂,他日必能有所作为。
若能出宫,重获自由,哪怕发妻早已另嫁,至少……
至少能告慰宋家列祖。方墨说得对,本朝男妃多是民间选送或属国进献,他以官宦嫡子之身入宫,本就要被天下人指摘宋家“卖子求荣”,他也永远洗不去“以色侍人”的讥讽。
可,他能吗?
他能走吗?走得了吗?
那夜他孤注一掷,原以为将她推上那张铺着明黄缎被的龙床,便是为她寻到了康庄大道——凭她的容貌才智,若能得皇帝青眼,既能脱离宋府樊笼,又能让他借机攀附。直到她眼中的惊骇、震怒与心碎,炸响成了一记耳光。
他甚至没看清她扬手的动作,只觉右颊骤然灼痛——那记耳光带着她毕生未有的狠劲,直到如今,他依稀还能尝到当时口中的血腥甜味。
“宋郎……”她不住地摇头,泪中带笑,笑的是命途多舛,笑的是良人无情,还笑着他的卑劣懦弱,字字泣血,“你怎可……怎可如此?”
眼中的泪终于滑落至脸颊,那一夜,他亲手粉碎的,何止是一个女子的心,更是他自己最后一点为人的底线。
那时的痛与悔纠缠如附骨之疽,至今仍化作午夜梦回的怨鬼,啃噬着心脉。受创之处本以为早已结痂,却在光阴里渐渐溃烂,平日里不过是用麻木作痂,勉强着苟延残喘。
如今……
名为“出宫”的康庄大道摆到了面前,他真有选择吗?
在那个自称“萧御尘”的少年亲口对他说“离开”之前,他如何走得开?如何能放下他月下陪伴的拜祭生母的孤独身影?又如何舍得背弃那少年捧着拙笔梅图时,眼底亮如星子的期盼——那幅画角落署着“萧御尘”三字,笔触之中似藏着不曾宣之于口的亲昵。
与君同枝傲雪霜。
那少年自小被隔绝在生母身旁,在权谋倾轧中长成獠牙利爪的兽,如今连唯一信任的人都可能…… 他不敢深想。
不。
月光为证,他既是随少年遥寄对生母的哀思,便也是向那位从生到死都卑微如尘的女子许下誓言,他要——要护她的爱子。
“走不得。”他低声喃喃,话出口时,心便似已碎成齑粉,四散开去,却又在滚烫的热泪滴落之际,与尘埃重新黏合,那看似死寂的泥地里,竟有一点嫩芽破土而出。
这一夜宋瑜微再未合眼。他将前路种种可能在心底翻来覆去推演,把要说的话在唇齿间反复打磨。窗外夜色从浓墨般深沉,渐渐洇开一层鱼肚白。
晨光刚漫过窗棂,紧闭的殿门便 ”吱呀” 开了。还是昨夜那几个面色冷肃的宫女,铜盆里的热水腾着白汽,木托盘上叠着浆洗妥帖的月白常服。她们将物事摆在紫檀妆台,面无表情地向他垂首行礼。
他由着宫女们伺候漱口净面,冰凉的巾帕擦过脸颊时,一夜未眠的混沌被骤然驱散。再将宫女送来的衣服换上,他的动作依然从容不迫,不见丝毫狼狈。
没一会儿,早膳也送来了。几样精致的粥品小菜摆满半张桌子,连配粥的酱菜都用细瓷小碟盛着,比他在明月殿时的餐食还要丰盛些。
他只安静地用了半碗清粥,便放下了碗筷,端坐等待。
半个时辰后,他所等的人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内侍常服,缓缓上前,目光沉静,开门见山:“君侍可有决断?”
他起身面向方墨,轻轻颔首,声音如水洗般清冽:“已有决断——”
话音未落,他倏然一撩袍摆,已向方墨跪倒,方墨面色微变,一步跨上将他扶起:“君侍这是何意?”
宋瑜微任他搀扶着起身,只淡然轻笑:“后巷相救之恩,养心殿解围之谊,于公公而言许是职责,于我却是雪中送炭。方公公不受瑜微之礼,瑜微只能作罢,但公公之恩,瑜微不忘。”
方墨放开他,素如古井的眸中终于泛出了一丝涟漪,他薄唇抿了抿,却没有开口。
“方公公,”他微微垂眸,复又直视着方墨,“瑜微……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而无所怨。”
这是那日他在御前自伤之后,方墨曾问过他的话,他从对方那倏然收缩的瞳仁明白,这话方墨也不曾忘记。
见方墨依然无言,他敛容正色,朗声道:“请公公回禀太后,臣不欲离宫,且自请协查后宫——明月殿账目既已由沈贵妃亲查,臣愿领受失察之责。如今除小福子采买舞弊一事外再无错漏,待罚期届满,臣自当以清白之身查核宫务。况且臣身为男妃,与六宫娘娘素无私交,正可秉持公心,于查察中不偏不倚。”
方墨再难掩饰满面讶然,怔然望着宋瑜微,片刻才道:“君侍此言当真?”
“是。臣字字肺腑,只求太后给臣一个机会,扫除后宫积弊。”他神情平静,声沉如水,眉目中却似有星火微燃,“以报天恩浩荡。”
方墨沉默良久,退后一步,再次问道:“君侍当真不再三思?”
“有劳公公向太后美言。”他唇角微扬,向方墨躬身一揖。
方墨凝他片刻,终是一声轻叹:“那请君侍稍候,奴这就去回禀太后娘娘。”说罢,朝他一点头,匆匆离去。
殿门阖上的刹那,他浑身力气骤然抽空,扶着圆桌才勉强坐下。指尖触到桌面凉意,才惊觉掌心已沁满冷汗。箭已离弦,前路纵是刀山火海,他也别无退路 ——
宁死不负……
他垂首望着掌心的龙佩,玉质温润的触感里凝着月光与晨露,指腹碾过龙纹凸起的脊背,唇间不觉浮出一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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