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御前弈
“走!”萧烬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不再看那已成绝路的废墟,一手猛地抓住沈执轮椅的后推横梁,另一手竟直接揪住了旁边吓傻了的阿七的后衣领!
沈执只觉轮椅猛地一震,整个人被一股沛然巨力带着,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暗渠更深、更黑暗的未知疾冲而去!
粘稠冰冷的污水在轮下飞溅,恶臭的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阿七像只小鸡仔般被拎着,双脚几乎离地,吓得连尖叫都忘了。
黑暗在眼前飞速倒退,唯有身后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烟和刺鼻的猛火油味,如同滚烫的舌头,舔舐着后颈。
不知在这绝望的奔逃中穿行了多久,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竟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
是出口!
生的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身体!萧烬的速度再提三分!沈执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哗啦——!”
轮椅猛地冲出一片垂挂的、湿冷滑腻的藤蔓和水草,刺目的天光骤然涌入!新鲜的、带着雪后凛冽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瞬间冲散了暗渠的恶臭,却也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
沈执被强光刺得眯起眼,呛咳着,努力适应光线。然而,当视野清晰,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没有预想中的荒野或街巷。
入眼是平整如镜、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石广场!远处,巍峨连绵、覆着明黄琉璃瓦的宫墙如同巨龙盘踞!近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宫殿群落沉默矗立,散发着无言的威严!他们冲出的地方,赫然是宫墙根下一处极其隐蔽、被厚厚藤蔓和积雪掩盖的废弃排水暗口!
这里是——大内皇城!禁宫深处!
“什么人?!”
“大胆!擅闯禁宫者死!”
“拿下!”
尖锐的呼喝如同炸雷般响起!几乎在他们冲出暗口的瞬间,一队身着明光金甲、手持长戟的禁军侍卫如同神兵天降,从两侧宫墙的阴影和巡逻道上闪电般合围而来!
冰冷的戟尖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瞬间封死了所有去路!
阿七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连发抖都忘了,他只是沈执带在身边的小童,这一日来,见过的阵仗比他一生中都见得多。
沈执靠在轮椅里,看着眼前金碧辉煌、象征着天下至尊的宫阙,再看看自己满身的污泥、血污和暗渠秽物,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瓮城崩塌、武库爆炸、监察院追杀…一路奔逃,九死一生,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这龙潭虎穴的最深处?!
仅仅是为了弹劾一个工部主事贪墨?!
“拿下!”禁军统领面沉如水,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冰冷的铁戟逼近,锁链哗啦作响。沈执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戟尖,又看看身后那幽深恶臭的暗渠入口,以及更远处似乎被惊动、隐隐传来的更多脚步声。前有龙潭,后有虎穴,真正的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慢着!”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穿透了肃杀的气氛,自侧后方一座宫殿的汉白玉高阶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高阶之上,一位身着杏黄四爪蟒袍、身姿挺拔如青松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一双眸子沉静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海,此刻正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落在轮椅上的沈执身上。他身旁,侍立着几位气息沉凝的内侍和侍卫。
正是当今天子第三子,赵王赵烨!
“殿下!”禁军统领立刻躬身行礼。
赵烨的目光在沈执狼狈不堪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在阿七惊恐万状的表情上,最后在萧烬那如同出鞘利剑般冰冷戒备的身姿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沈执轮椅上。
“工部营造司,沈执?沈家?”赵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沈执心中剧震!天子第三子赵王赵烨竟能一眼认出他?!
他在轮椅上微微躬身:“微臣…正是。”
赵烨的视线在沈执肩头那刺目的绷带和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那幽深的暗渠入口,仿佛瞬间洞悉了许多。他略一沉吟,对禁军统领道:“此三人,本王要了。带去偏殿暖阁,清理包扎,稍后本王亲自问话。”
“殿下!此等形迹可疑…无故出现在皇宫里,得严加审问。”禁军统领面露难色。
“嗯?”赵烨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统领瞬间噤声,额角渗出冷汗,“遵命!”
冰冷的铁戟撤开。
三人被“护送”着,穿过戒备森严的宫禁,走向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暖阁。
暖阁内温暖如春,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气。
御医被匆匆唤来,为沈执重新处理崩裂的伤口,手法远比阿七专业,清凉的药膏敷上,剧痛稍缓。
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也送了上来,洗去了一身的污泥和血污,换上了一身半旧却干净的衣物。
阿七也被按着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惊魂稍定。
沈执靠在软榻上,身体被温暖包裹,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
赵烨为何出手?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
魏忠那只手,是否已经伸到了这深宫之中?
还有萧烬...
思绪纷乱如麻,左肩的钝痛和胸腔的滞涩感始终萦绕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的门被无声推开。
赵烨换了一身更显尊贵的常服,走了进来。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阿七吓得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萧烬抱着剑,无声地退到角落的阴影里。
赵烨的目光直接落在沈执身上,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沈执,工部大火,瓮城崩塌,武库雷火子失窃爆炸,震动京畿。监察院弹劾你擅改重器,图谋不轨,罪证确凿。”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的压力,“本王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要改那瓮城炮轨?”
沈执迎上赵烨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深吸一口气,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声音因伤后虚弱而低沉,却字字清晰:“回殿下,微臣改炮轨,非为图谋,只为精准。旧炮轨年久失修,齿轮锈蚀,承力不均,已有偏移之兆。草民所改,不过是以《天工开物》齿轮联动为筋,《武备志》霹雳炮校准为骨,化瓮城九宫格局入轨,使其指哪打哪,减少无谓损耗,避免炮火失控伤及无辜。”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若图谋不轨,草民何须将图纸算稿,尽数存档于工部库房丙字七号柜,第三格?等着人来查么?”
赵烨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沈执提到的存档位置极其精准,出乎他的意料。他沉默片刻,没有追问炮轨之事,话锋陡然一转,指向了核心:“你可知,‘河洛衍天盘’?”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
沈执的心脏猛地一缩。
因为它!果然是因为刚刚修复不久的河洛衍天盘!
此物背后牵扯的,是真正的天机秘辛!
魏忠所以,要将他这张轮椅,连同河洛衍天盘上的秘密,彻底碾碎成灰!而萧烬…他护着自己,恐怕也绝非路见不平!
还有这赵王。能精准在宫中截住他们三人,也绝对不简单。
无数念头在沈执脑中疯狂碰撞!眩晕感再次袭来,他死死抠住身下的软榻边缘,指节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看来是知道。”赵烨将沈执瞬间的剧震看在眼里,眼神深邃。他微微抬手示意。门外两名小太监立刻小心翼翼地抬进一件器物,轻轻放在暖阁中央的地毯上。
正是河洛盘!黄铜铸造,三层嵌套的星辰符文铜环,八根混乱指向的玉石指针,散发着僵硬而神秘的气息。
“坏了?”沈执一眼看出。
“河洛盘,三日前突生异变,八针乱序,枢机自锁,钦天监束手无策。”赵烨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此物关乎社稷推演,不容有失。此乃仿品,锁扣相同。沈执,你若能解,本王可保你今日平安。若不能…”话未说完,但暖阁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河洛盘!果然是它!
沈执的目光钉在那尊铜盘上,所有的疑问,所有的追杀,所有的绝境,在此刻都找到了答案!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和冰冷彻骨的寒意在他胸中激荡!原来如此!他们想要的不是我的命,是我的手!能解开这命盘的手!怕的是这双手解开不该解的东西!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疲惫、虚弱、愤怒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所取代!
那是一种天工堪舆之人面对绝世难题时才会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仿佛这世间,除了眼前这尊铜盘,再无他物!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爆发,他弯下腰,身体因剧痛而颤抖。
“先生!”阿七的声音带着哭意。
角落阴影里,萧烬抱着剑的身影几不可察地绷紧。
赵烨眉头微蹙,却没有阻止。
沈执抬起头,脸色白得吓人,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寒星!
他伸出那只异常稳定的右手,并未直接触碰铜盘,而是悬停在盘面上方一寸之处!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沈执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凝固。赵烨的目光带着探究。萧烬的视线如同实质,锁在沈执的手上。
阿七连呼吸都屏住了。
突然!沈执悬停的指尖动了!快如闪电!
他猛地探向轮椅扶手一处不起眼的雕花卷草纹!食指在特定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哒!”
轮椅扶手下方的暗格弹开!沈执手腕一翻,指尖已夹出三根乌沉如墨、细如牛毛的精钢探针!
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抖!
“嗤!嗤!嗤!”
三根探针如同拥有生命,精准无比地刺入河洛盘仿品核心三层旋转铜环之间,肉眼难辨的微小孔隙之中!
沈执闭上双眼,额上冷汗瞬间密布!沾血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如同三根独立的琴弦,以微小得近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却带着特定韵律地,在探针尾部或捻、或拨、或颤!
“咯…吱…咯吱…”
细微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铜盘深处传来!
沈执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因剧痛和专注而微微颤抖,每一次指尖的震动都如同在左肩伤口上跳舞!但他操控探针的右手,稳如磐石!
时间流逝,摩擦声时断时续,铜盘依旧死寂。
就在压抑到达顶点时——
“咔哒!”
一声清脆如磬的机括声骤然响起!
“嗡——!”
低沉悦耳的嗡鸣瞬间弥漫!三层死寂的铜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开始流畅地自行旋转!星辰符文流转!那八根混乱的玉石指针,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层层、一根根,精准无比地自动归位!
当最后一根赤玉指针“嗒”地一声轻响,稳稳指向内层“离”字刻度时,嗡鸣戛然而止!整个河洛盘,散发出圆融和谐的奇异韵律,再无半分死寂!
成了!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赵烨看着那焕发生机的河洛盘,沉静如海的眸子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这沈执,果然不负天工堪舆之名,沈家之人,厉害。”
沈执猛地收回探针,如同耗尽所有力气,重重瘫回软榻,大口喘息。
冷汗浸透里衣,眩晕排山倒海。左肩的剧痛如同海啸反扑。
他扯起同样染血的素白袖口,动作随意甚至带着点粗鲁地,狠狠抹过嘴角再次溢出的新鲜血迹,将那抹刺目的红,肆意地揩在价值不菲的贡缎袖料上。
然后,他抬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迎向赵烨:
“殿下,”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臣…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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