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勾勒出第八个暗哨标记。羊油蜡烛在案头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窗外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规律如钟摆,戌时三刻,该换岗了。
"江文书,将军让送来的夜宵。"亲兵李二端着漆盘进来,浓烈的羊膻味瞬间充斥营帐。
江离笔尖一顿,在舆图上晕开个小墨点。他微笑着转身,广袖拂过案上文书,恰到好处遮住地图:"有劳了。"
"您趁热喝,这羊骨汤熬了三个时辰..."李二殷勤地揭开陶盅,奶白汤面上飘着层黄澄澄的油花。
江离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心里早已把燕归骂了十七八遍。这莽夫自从发现他吃不惯北地伙食,变着法往他帐里塞补汤,今日是羊骨汤,昨日是鹿血羹,前日更离谱——居然端来碗活珠子!
(此处插入江离心理活动:燕归这厮怕不是把我当月子妇人养?明日该不会送来催乳药膳?)
江离蘸了蘸朱砂墨,在粮草簿上勾出最后一笔。戌时的梆子声穿透营帐,他望着砚台里半干的墨迹,指尖轻轻摩挲腰间玉佩——今夜子时,北燕军防图将随换防侍卫送往兵部。
"江文书!"帐外突然响起李从安的声音,"燕小将军找你吃酒!"
他手一抖,朱砂在"叁佰石"的"叁"字上晕开猩红一点。帐帘掀动间,燕归拎着酒坛晃进来,玄色常服领口大敞,露出锁骨处一道新愈的箭伤。
"整日闷在帐里,当心发霉。"燕归把酒坛往案几上一墩,琥珀色酒液溅在江离刚理好的军报上,"老刘头新酿的梨花白,尝尝?"
江离盯着洇湿的公文,额角青筋直跳:"小将军,这是要呈给兵部的......"
"明日再誊一份便是。"燕归的眼底永远漾着笑意,琥珀色的暖光在他眼瞳里流转,像是溶着细碎的阳光。那笑痕总沿着微挑的眼尾漫出来,温柔地漫过春山眉骨,漫过新柳似的青丝,亦如他这个人。
月色下的校场篝火熊熊,江离被按在主座旁,他望着远处军机处隐约的轮廓,袖中米纸贴着肌肤发烫。
"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燕归将酒坛搁在案几上,倾身靠近时带起一阵温热的木质香,混着晚风里未散的淡淡酒气,在江离耳畔半寸处堪堪停住。
他望着少年被月光浸透的睫毛,话音又放轻三分:"是还再顾念兄长吗?"尾音坠着砂壶煨茶般的温润,掌心却克制地悬在对方单薄肩头,终究只化作窗棂间流淌的月光。
"别太担忧,总归有我在的"
江离垂眸斟酒。烈酒灼烧的刺痛漫过咽喉,月光在睫羽间碎成冰凌。
"在想小将军的伤。"他指尖虚点燕归锁骨,"前日换药时还未结痂。"
酒盏沿口掠过江离小指,斟酒的动作恰好掩住药粉落下的时机,他边说边看向对方滚动的喉结。
燕归笑着饮尽杯中酒,喉结上的薄汗在火光中泛着微光:"一点小伤......子攸"燕归染着醺意的尾音浸透砂铁般的温厚,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倒在了江离的肩头,但倾倒时仍用残存清明将重量控在毫厘
校场瞬间寂静。
"小将军醉了。"江离扶住瘫软的身躯,在众人目瞪口呆中镇定起身,"我送他回帐。"
江离把燕归安顿好后,随着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二声时,江离已经站在军机处西窗下。他取下银簪在窗缝一挑,铜锁应声而开——这是他趁着燕归醉酒后套出来的暗门。
月光从云隙漏下一线,堪堪照亮第三重铁柜。江离摸出拓印用的米纸,忽然听见门外铁甲相击声。
"李副将,这锁......"
"换防记录写着酉时三刻落锁,怎么有松香味道?"
江离屏息贴在柜后,看着李从安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这位以嗅觉著称的刑狱官正在嗅闻门锁,腰间弯刀随着俯身动作轻响。
"许是换岗侍卫沾了火漆。"另一个声音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江离迅速展开《北境屯田赋税册》盖在军防图上。特制米纸覆上羊皮图纸的瞬间,墨线如蛛网在纸面浮现。
"江文书?"
李从安的声音惊雷般在身后炸响。江离保持着整理文书的姿势转身,袖中米纸滑入暗袋:"李副将也来取舆图?"
"你如何进来的?"李从安按着刀柄逼近,目光如鹰隼。
"小将军的符钥。"江离亮出从燕归身上摸来的铜钥,指尖恰到好处地颤抖,"说要查去年剿匪的粮草支用......"
李从安突然抽动鼻翼:"你身上有墨香。"
"方才在誊写军报。"江离举起染着朱砂的右手,"李副将若不信,可去我帐中查看。"
更鼓恰在此时敲响,门外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
李从安深深看江离一眼,突然伸手拂过他肩头:"沾了灰。"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江离才发觉后背冷汗已浸透中衣。他望着窗棂外西沉的月,将拓印好的米纸藏进衣袖里。
暮色四合,燕京城最负盛名的花楼正灯火通明,朱红廊柱映着雪光,将整座楼阁照得如琼楼玉宇。
江离拢了拢素银斗篷,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密信的暗纹,青玉簪束起的长发被夜风吹散几缕,掠过他如画的眉眼,远山含黛的眉,秋水横波的眸,偏生唇如三月初的桃花,透出几分少年气。
楼内丝竹袅袅,红袖招摇,暖香扑面而来,混着酒气和脂粉味,熏得人微微眩晕。
江离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不耐,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腼腆笑意,活像个初入风月场的世家小公子,既好奇又拘谨。
"哎哟,这位小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一回来?"一位身着绛紫罗裙的老鸨摇着团扇迎上来,眼尾的细纹里藏着精明的打量。
江离指尖一弹,一粒碎银悄无声息地滑入老鸨袖中,声音轻软:"听说绫轻阁的风景甚好,不知在下可否一观?"
老鸨捏了捏袖中银两,笑容更深:"小公子好眼光,绫轻阁可是咱们楼内最雅致的地方,只是今日栖凰轩有贵客...."她压低声音,"要往绫轻阁,得绕后园去。"
江离眸光微闪,面上却露出几分遗憾:"那便不打扰贵客了,我改日再来。"
他假意离开,在一个拐角处转身,悄然朝二楼挨近,素银斗篷的绒毛擦过朱漆廊柱,发出细微的沙响
江离屏住呼吸,将身形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像一抹游移的薄雾,无声无息地贴近二楼栖凰轩的雕花木窗,只听一道低冷的嗓音如毒蛇吐信,刺破暖阁的笙箫声:"......燕家军械库走水…谢云湛…?"
听到此处,江离眉心微蹙,耳畔捕捉到那零碎的字眼——"燕家军械库"、"谢云湛"。他眸光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密信的暗纹。
透过半掩的窗棂,烛火将栖凰轩内的人影投映在纱帘上——为首者肩披墨狐大氅,执杯的手指骨节分明,侧颜如刀削,鼻梁高挺,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鸷的弧度。
——北燕安王,谢从阑。
江离眯了眯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密信。“是安王想要动燕家!燕归那边...... ”
"阿黎?"
一道清冷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江离蓦然回首,见屋檐下立着个雪青罗裙的女子,云鬓斜簪一支白玉响铃簪,行走时清音泠泠。
女子生得极美,眉如远山,眸若寒星,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气质孤冷出尘,不似风尘中人,倒像古画里走出的仙子。
陶乐之——花楼的头牌清倌,也是江离在北燕的接头人。
江离眼底的冷意瞬间敛去,袖中手指死死掐进掌心,似乎是感到不可置信,他看见陶乐之的瞬间瞳孔骤缩,那支白玉簪的流苏突然乱了几拍节奏。电光石火间,无数记忆碎片呼啸而来——兄长书房里沾着朱砂的狼毫,陶家满门抄斩那夜的暴雨,还有离别前.....湫池姐姐最后塞给他的那包松子糖。
意识到了什么的江离立马换上惊喜的神色:"湫池姐姐……!"
陶乐之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白玉响铃簪的流苏突然乱了几拍节奏。她下意识地张口:"我现在......"话音戛然而止,朱唇微颤着吐出那个尘封多年的名字:"不叫陶湫池了。"
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在她眉间朱砂痣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故里,那里有那么一个总爱追着她讨糖吃的少年——如今竟这样猝不及防地站在北地的风雪中,眉目如昨,却已换了人间。
江离眼睫倏颤,现在绝非叙旧的好时机,借着递密信的姿势低语,吐息轻得如同落雪:"陶姐姐,燕家军械库恐有诈,安王要栽赃二皇子......"
话音未落,身后"咔嚓"一声。
江离背脊一僵,缓缓回头——
谢从阑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玄色蟒纹锦袍的下摆,腰间悬着的错金螭纹玉佩随步伐轻晃。
他目光在二人交叠的袖口一扫,忽地轻笑:"乐之,你何时养了.....这么一只......"指尖隔空点了点江离,唇角勾着笑,眼底却渗透着丝丝冷意,"雪团子......?"
"雪团子?"陶乐之瞧见来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广袖忽展,如青鸾垂翼不动声色的把江离护在了身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