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之上，当今皇帝崔承瑞端坐龙椅之上，垂眼看着匍匐着的祝筠，表情里有几分兴味。
只听圣裁么？好你个祝筠，五年前与你一赌，是朕输了不错，可眼下竟敢说这样的话，真不知是勇气可嘉，还是愚蠢至极。
若你不是朕选中的人，今日大概就是你的死期了。
崔承瑞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下面的大臣们。
如今，长孙家、李家、刘家这三大世家在京中势力最盛，几家家主从前朝开始便是朝中重臣，各有附庸，势力盘根错节。他年少继位，初时便是由长孙家长孙明轩、李家李文烨、刘家刘玉成和如今镇远将军冉北的父亲冉宏礼辅佐的，至今已有十年。
先帝去世前点了这四位重臣辅佐于他，其实是考虑到四人能够相互制衡、避免一家独大。可如今过去十年，除了世代镇守边关的冉家外，其它三家居于京城，多有来往，互结姻亲，隐隐已成一家，他这个皇帝倒快成了摆设。
崔承瑞的目光最终又落回到了祝筠的身上，他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身上的龙袍，开口道：“祝将军虽然这么说，可国有国法，不查清楚事实就随意定罪，岂不是显得朕独断专行了？”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似乎是在思索，然后才下了命令：“魏大人，这案子便交由你们御史台去审吧。”
御史中丞魏霄忙站出来：“是，陛下，御史台定查明真相。”
“行了，今天就到这吧。祝将军是赏是罚都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这些日子，祝将军就待在京中与你家人叙叙旧吧，不要随意出城。”崔承瑞做了安排，结束了议事。
朝会结束，诸位大臣们纷纷离开，偶尔有相熟的先聊几句，但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祝筠身侧。
祝筠也不想与人攀谈，沉默地走出了皇宫，才觉得自己刚刚在殿上说的话似乎有些重了。
现在想想，她只觉得后怕，怎么当时就什么也不顾了呢？这下，满朝文武她估计已得罪大半，以后不会被人穿小鞋吧？还有那个负责案子的魏大人，不知他在此事上是何立场，御史台的人，应当不会冤枉她吧？。
想着想着，祝筠觉得好生心累。
为什么这些麻烦事要她来操心，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
祝筠干脆甩了甩头，那就听陛下的喽。陛下让御史台去查，那便查，她等着就好，反正她清清白白，不怕查。
抱着这个想法的祝筠回到祝家，先去寻了祖父和父亲母亲，告知了今日朝堂之事，就回房喝了杯热茶暖了暖身子，舒舒服服地睡她的回笼觉去了。
一觉醒来，日头已高，初春的太阳带着几分暖意，祝筠走到院子里，半仰着头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都舒畅了不少。
“桃枝，陪我去街上逛逛吧，也是许久没有逛过了。”
桃枝端着一碟点心过来，就看到自家女郎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只能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祝筠不想被人盯着指指点点，特意换了身男装打扮。
她本身长相就偏英气，举止投足也没有世家女郎的拘束，作男装打扮也毫无违和感，不是熟悉之人压根认不出她，只是原本的声音显得过于清脆，得时刻注意压着嗓子说话。
换完衣服，祝筠想着小凌从未来过京城，干脆也拉上了她，三人一起，在街上随意游荡起来。
祝筠和小凌都从未见过京城的热闹景象，东瞅瞅西看看，高兴得紧。
祝筠特别喜欢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像竹蜻蜓、木傀儡、纸折扇子、走马灯之类，甚至她还看到了类似现代的玻璃碗，惊叹不已。只不过她没有收集这些都爱好，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看看，并不买下。
小凌则对京中的吃食很感兴趣，看到什么都想尝尝，可惜她人小食量也小，买下的吃食都要分出一半给祝筠和桃枝。
三人边吃边逛，忽然，小凌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咬了一口刚买的胡饼，焦香味在口中蔓延时，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眼中闪过惊喜，几下将胡饼吞入腹中，一边招手一边朝那个方向高声喊道：“师父！”
祝筠有些讶异，也顺着望了过去，就见人群中有个青衣男子转过头来，气质舒朗温和，正是裴渡川。
在军营里的时候，裴渡川向来朴素至极，几乎只穿黑衣，腰间挂着一个小布包。如今回了京城，他换上一身华贵衣袍，腰间的小布包旁多了几枚玉佩，通身矜贵公子的气派，祝筠一时竟要认不出了。
她不由在心里给小凌竖起大拇指，这样一个背影都认得出来，牛！
简单寒暄后，三人变成四人，一起坐到了旁边的茶馆里。
裴渡川轻轻晃动着手中茶碗，开口：“没想到陛下会点了御史台去查祝将军的案子，不过这倒是个好事，比起刑部，御史台那帮御史都自命清高得很，就算这事背后真有权贵参与，应当也能还你清白。当然，那个姓商的家伙除外。”
小凌和桃枝同时抓错重点，好奇出声：“姓商的？”
祝筠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个眉目俊朗、一身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也问道：“是那个年少盛名，一举夺魁的年轻御史？”
裴渡川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小声解释说：
“此人名叫商叙白，出身虽低，但及其聪慧努力，殿试时，更是凭借着一篇整肃吏治、惩贪查腐的文章，深得陛下赞赏，一入朝堂便任了监察御史一职。
“按理来说，此人大好前途，又有理想抱负，本应继续奋进，可不知为何，之后的他却愈发懒散，除了新任时有些功绩，这几年来毫无建树，御史台中，都快要查无此人了。
“京中的那些官员偶尔闲聊提起他，都说这位寒门御史是见了京城繁华，被迷了眼！现在终日跟那些纨绔子混在一起，再没有了从前的半点志向。”
祝筠恍然，看来这位年轻御史在朝中名声并不好，难怪李侍郎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想了想，又追问裴渡川：“如果我的案子被交到了他手上，会怎样？”
裴渡川一怔，思索了一下，皱眉摇了摇头：“这几年，他弹劾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御史台平日里也只是让他写写奏章。他手上已经许久没有案子了，我也猜不到结果。”
祝筠叹气：“既然如此，我这案子，八成就要落到商叙白手里了。”
“看来祝将军不仅身手了得，还聪慧过人。”
带着几分懒散的熟悉声音传来，四人纷纷扭头看向来人。
祝筠是四人中唯一识得商叙白的，于是她最为尴尬，用手指轻轻挠了两下脖颈，干笑了两声，客套地打招呼：“原来是商御史啊，好巧，又见面了，要不要坐下一起喝杯茶？”
商叙白见她这么说，毫不扭捏，当真走到了桌前，坐到裴渡川旁边，说道：“那就多谢几位了。不过，我现下未着官服，不必以官职相称。”
裴渡川得知了来人的身份，从桌上拿了一个未用过的干净茶碗，倒了杯茶推给了商叙白，言语很是坦然：“商郎君不是向来不理政务的么，为什么要接这案子？”
他这话说的实在不客气，祝筠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装没听到，捧着茶一口一口喝着。
“这案子谁查都是查，不如派给我。若查出祝将军冒领军功、欺君罔上，就正好将你和冉将军拖下水。就算查出来是有人诬陷构造于你，你是被冤枉的，冒着风险得罪人的也是我，不就正好拿我这个‘不理政务’的交差？反正我毫无背景不会牵连其他人，而且，我这位置也早就被人盯上了。”
“牵连其他人？”祝筠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商叙白无奈：“京中诸多贵族世家，派系林立，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算了，多说无益，日后在京中待的时间长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哦，”祝筠有些头疼地摆了摆手：“随意吧，京城太复杂，我想回边关。你随便查，大不了把我发配回去，我再在镇远军待上个十年八年，嗯，一辈子也行。”
与京中莫名的敌意相比，祝筠觉得镇远军中的将士实在可爱，大家都坦率直爽，并肩作战，那种相互依托肩膀、交付性命的感觉真的很好。
“那我和师父陪你。”听祝筠这么说，小凌仰起小脸，朝她露出一个笑。
商叙白却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好脾气也顶不住了。
这说的什么话？他堂堂状元出身，陛下亲自授官，怎么就“随便查”了？是，这些年他是明哲保身了些，功绩是寥寥无几，可交给他的案子他也都查的清清楚楚，从没有冤假错案好吗！
他不由叹气：“祝将军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
不等几人说些或阿谀奉承或阴阳怪气的话，商叙白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也罢，言不如行，在下先告辞了。”
裴渡川看着商叙白下楼离开，眉头越皱越紧，声音里掺着愁绪：“祝将军，我现在有些看不懂这个商叙白了，总感觉哪里不对。”
祝筠点点头：“我也是。传闻果然不可信，这个商御史虽然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颓废模样，在朝中评价也不好，但今日听他言谈，似乎也并非贪图享乐之徒，倒像是……”
倒像是消极怠工以求自保，像是，被水浇熄的火焰，只余下一簇小火星。
剩下的话被祝筠吞进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个少年得志、金榜题名却毫无背景的状元郎，想往上爬或许路途艰难，可若是要做贪官污吏，实在再容易不过。
祝筠可以想象，只要商叙白愿意，多的是想与他交好的世家。他能守住这一丝清明，不堕入泥淖之中，也已很是不易吧。
与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相比，被人诟病毫无建树、贪图享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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