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蝉声像密密麻麻的线,缠绕在镇江市清湾区的老街树影之间。雨后未干的空气混着国槐花香,带着黏人的热意,不知不觉浸入人的神经里。
简珩的成绩排名掉出了年级前一百,语文虽然依旧稳定,但物理,数学的分数一如她内心的荒野,难以耕种。手机屏幕上的那一栏数字像某种悄无声息的判决。她看了一眼,心跳并没有漏一拍,但那种“被落下”的感觉,很快从指尖一路渗到骨头里。
她知道这对很多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是父亲不这样认为。
吃晚饭时,简璋沉着脸,饭菜一口接一口,没说一句话。
张秀兰倒是语气格外温和地问她:
“小珩,高二想选哪一科?”
她说:“理科。”
简璋拿起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吭声。
餐桌上安静得出奇,只有简钰在儿童椅上嚼着饼干,咿呀乱叫。那天妹妹不太舒服,低烧反复,张秀兰抱着她从傍晚开始来回走动,连饭都没吃好。
饭后,简璋突然把筷子重重搁在碗边,抬头看她:
“你自己看成绩了吗?”
简珩点头。
“退出前一百,怎么回事?”
“数学考砸了。”
“你不一直都考这么点分吗?”
她没回话。
“你不是说要选理科?你这分数,理科谁敢收你?”
她抬眼:“还没开始分科。”
“你要是分班考也考成这样,那些尖子班会放你进?高二压力比现在大多了,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厨房的灯冷冷打下来,照得她心口刺痛。
张秀兰想打圆场:“你爸只是担心你…孩子最近太累了,不是还照顾小玉发烧嘛…”
简璋没接话。
饭桌收拾完,他一边穿鞋准备出门,一边低声说了句:“等你想通了,再说分科的事。”
门关上那一刻,简珩低下头,手心一片冰凉。
那天晚上,她偷偷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楼下蝉鸣渐弱,手机亮了一下,是学校发来的高二分科通知。
那天她刚从图书馆回家,天色阴沉,屋里奶香弥散,是妹妹的米粥煮糊了。客厅里没开灯,张秀兰正抱着妹妹哄睡,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头咳了两声,疲态尽显。
她步子放轻,走了过去:“您没去复查吗?”
张秀兰笑了一下,摇头:“太折腾,我这老毛病了。”
简珩没接话,默默把书包挂好,帮她把被子盖得严一些,妹妹睡得不安慰,眉头微皱,小小的手指蜷缩着。
她忽然想起,那年她也这么小的时候,母亲也这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哼唱着摇篮曲。
张秀兰本性不坏,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时间的缝隙里,是补不回来的。
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赵燕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她以前写的那篇随笔,其实很有灵气,考不考虑以后学汉语言。
她问:“那我还能考到重点班吗?”
赵燕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她在梦里一遍一遍背诵那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醒来时眼角湿润,窗外阳光正烈,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
整个七月,她都在图书馆里泡着。重新做高一错题,制定复习计划,背化学方程式,把练习册写了一本又一本,像是在做一种纯粹的补偿。
简璋偶尔来接她,车上没太多话,车窗外是日复一日的热浪,广播里播着高考状元的采访。
“确定要选理了?”简璋问。
她点头:“嗯。”
简璋没说话,半晌才嗯一声:“只要你确定,就好好走下去。”
这声“确定”,像是把责任全落在了她身上。
而她知道,她其实并不确定。
她只是想,从自己喜欢的领域出发,能多抓住点什么。
上官瑾的夏天比简珩更安静。
家中琴房被重新布置了,厚重的隔音层、铺着软毯的地板,还有一台新调音的小提琴立在玻璃架中,等待着她的“敬奉”。
教她琴的是母亲从维也纳回国请来的那位“老朋友”,一位退休的室内乐团小提琴首席——在音乐圈里有些名气,要求及其严苛,也是母亲曾经的恩师。
她坐在琴房里,琴盒没有打开,母亲就站在门口道:
“你说你要走专业路线,我就按照专业来给你配的老师。瑾,不是我逼你,是你说你喜欢。”
她没回话,只是低头打开琴盒,琴弓擦过松香的刹那,某种命运感也被拽了出来。
老师每天上午九点准时上门,第一堂课从基础站姿和音阶练起。他不太讲话,只用眼神和一声轻哼,就能让上官瑾意识到哪里出了错。
下午是母亲监督的练习时间,练琴时间以小时计,每拉错一个节拍,就要重复这段旋律十遍以上。琴房门外是空调和茶香,门内是汗湿与手指被勒出的红痕。
上官瑾并不怕吃苦,但她怕失误。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必须完美”的场合。母亲总说:“你祖父年轻时从不允许家里人音准出错,不论是什么乐器都是如此。”
于是每当弓毛擦过琴弦,她都像踩在玻璃边缘。
晚上十点钟,母亲边喝着玫瑰茶,边批改曲谱,有时还会观看着她拉奏的录像回放。
“你知道今年维尔顿音乐学院的最低线多少吗?”母亲说。
“你要在十月前准备出成果,不然就别谈出国。”
上官瑾没有反驳。
她不习惯解释什么,母亲说话的语调总是柔和得像一把刀,从骨缝里划进去。
有一次练琴到傍晚,她偷偷把门关上,背对着窗边,缓缓拉出一段自己编的小调。
老师听到了,说:“不许耍小聪明,这种程度的演奏,只会浪费时间。”
她低头说:“我只是试着找找感觉。”
老师冷哼一声:“你的‘感觉’没有价值。”
她那天练到凌晨,手指肿胀,换弦时破了皮。上官素没有骂她,只是淡淡道:“这点疼都忍不了,你也别想着音乐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音乐是她从小被安排的命运。祖父是维尔顿的教授,母亲是歌剧演员,父亲曾是作曲家——她的人生像是定好谱的曲子,从不允许走音。
有时候她在夜里看见简珩发来的消息,简珩说她想写一篇散文,试着投稿;说今年夏天好热;说今天图书馆空调坏了,有个小孩一直在哭。
她想象简珩的样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皱着眉头写字,周围是旧报纸和笔墨的味道,忽然觉得那样的生活也不坏。
不像自己,被困在一首永远拉不完的曲子里。
八月十五,雨后放晴。
简珩一个人抱着一束干枯的玉兰花,沿着青山墓园的石阶往上走。天色刚刚擦亮,地上的水渍反射出苍白的光,是一种沉默的冷意。山间风起,吹得花枝簌簌响,夹杂着泥土和旧纸灰的味道。
她站在母亲的墓前,蹲下身,轻轻将花放在碑前。
“妈,我来了。”她声音很轻。
她抬头望了眼那块陈旧的墓碑,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风雨剥蚀了边角,仿佛时间正试图吞掉一切痕迹。
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从书包里掏出语文笔记本,翻到已经快被反复翻破的那页。
“我期末考砸了,理综又掉了很多分。”她说着,不自觉抿了下嘴,“但我还是想选理科,我觉得我还是…喜欢生物。”
风微微停了一下,树叶的影子斑驳落在她腿上,无声地抚慰着她。
“我认识了一个人,她叫上官瑾。”她望着前方远处苍茫的海,轻声说:“她给我过了生日,她很特别,很不一样…拉小提琴的时候很厉害,也很安静…跟小时候的我,有点像。”
她顿了顿,低头笑了一下,又摇头:“你不会介意吧?”
没有回应。只有玉兰花在风中轻轻颤着,干枯的花瓣仿佛在阳光里重新绽开了一次生命。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能和她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哪怕很短暂,也挺好的。”
远处传来几声风铃鸟的叫声,细碎得像某种命运的回响。
简珩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又看了眼墓碑。
“好了,你该嫌我唠叨了。”她轻笑,“下次,也许能告诉你一个更好的消息。”
她转身离开,玉兰花留在风里,像她留下的一点点执念,既不死去,也不盛放。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
简珩在街角的面馆吃面,热汤的香气蒸得她眼睛发涩。她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见宋畅。
宋畅前几天刚从汀兰市回来,看了父母,她说回来想找简珩聊聊。
“我听叔叔说你这几天状态不好。”宋畅在微信里说。
“我还好。”她回,“可能是太热了。”
宋畅发了一个“我才不信”的表情包。
见面那天,宋畅带着两罐冰镇椰子水,穿着白衬衫和一条青色半裙,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
她们坐在新建好的清湾公园长椅上。
简珩开口的第一句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明年。”
宋畅没急着安慰,只是点头:“暑假很难熬吧?”
她点头,又低声说:“我好像也总在做无用功。”
宋畅喝了一口椰子水,说:“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失败,是在没开始之前就否定自己。”
简珩抬头看她,眼神空落。
“我不是否定自己,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努力是会有结果的,但我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宋畅轻声问。
简珩答不出来。
宋畅没有逼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玩那个‘时间胶囊’的游戏?你写的愿望是‘想写一本被人记得的书’。”
简珩低头笑了笑:“那是小时候。”
“可我觉得,那时候的你更清醒。”宋畅认真地说,“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不是为了谁才去做。”
天边云层翻滚,风吹过树叶,哗啦啦一阵声响。
简珩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久没这样好好和一个人说话了。
宋畅说:“我们都是在各自的路上试着活着,试着坚持,不是为了什么荣誉,也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宋畅看着她,神情柔和,“你才是你那篇散文的主角,不是任何人。”
简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写下一句话:
“如果没有人记得我,那我就记得我自己。”
过渡篇终于完了,接下来就要开始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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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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