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万寿节。
神都传闻,此次万寿节皇上会下旨大赦天下。有意思的是,九、十两月,为肃清神都治安,天威军以诸多理由扣了不少人,其中富家子弟尤多。
这群二世祖们,整日里手上拿着锭银元宝,在神都招摇过市,惹事生非;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有钱似的。皇上万寿,户部本就为装点神都的银子发愁呢,正好这群人撞了上来。
两下一合计,扣上点不轻不重的罪名先拘了,再暗示一番,自然有人乖乖奉上银子。此法一出,起码匠人工钱和装点神都所费布匹的银钱都有了。
户部官员们宵衣旰食,将算盘珠子都扒拉出残影,才终于从军饷中挪了点银子交给内官监用作万寿节采买。
大乾康正这一代的重臣们,看着求仙问道已近疯魔的慈安帝,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一个帝王在将死之际的绝望求生,也许这就是他活着的最后一个寿诞。
万寿宫在司礼监的督造下,终于赶在万寿节前竣工了。辰初,皇帝携皇后、后妃们拜见道家三祖后,便独自前往御极殿接受百官们朝贺献礼。
午后,花萼楼内坐着朝中重臣以及六大家嫡系,原本是七大家。
只可惜,萧家当年几乎死绝,皇上仁慈,念及所余两子年幼无知,许其戴罪立功,是以七大家如今只剩六大家。只是谈及当年盛极一时的萧氏一族,不免感慨,世事无常。
花萼楼外,回廊两侧随坐百官群僚,每位的面前都摆放各色吃食,楼中早有教坊乐人设好器乐,只待令下。楼中最高位,杨平歪坐在龙椅上,懒懒举盏,第一盏御酒饮尽。笙、萧、箜篌等,众乐齐响。
宰臣举酒,百官倾杯。盛世景象,也不过如此了。
花萼楼内,肱股之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杨平因龙体有恙,三杯以后,便带着贤妃先行离场,只留下太子与重臣们宴饮,以表亲近。
子嗣少也有子嗣少的好处,帝国的继承人一目了然,谁也不必押注,在生死间博一个从龙之功。太子才不显,名不佳,但这些都不要紧,他的身上流淌着帝国最纯粹的血脉,这便够了。
杨康举杯下了高台,走到杨佑面前站定,举杯道:“五皇叔,为父皇寿诞,特意从凉州赶来,一路风尘,辛苦了。小侄敬您一杯。”
杨佑独自一人坐在下首右侧第一位,只在慈安帝举杯时浅饮了两口,余下时间只饮清茶。殿内众臣也只遥遥举杯,以示对皇家的敬意。对这位废王本身,并不亲近。
此时太子的举动,将众人的目光都拉到了这里,只看这位远离神都三年的废王要如何应对。
杨佑将茶盏放定,起身时扶了一把长案,堪堪稳住身形,才端起桌上的酒盏,十分恭敬,并不因太子口中唤皇叔而松懈,温声道:“太子严重了,若非陛下开恩,臣以废王之身,此生恐怕无缘再回神都了。”
说完,仰头满饮此杯。他许久都不曾饮酒了,酒才下肚,脸上当即通红一片,一看便是不胜酒力。
“咳、咳、咳,”杨佑握拳压下喉间痒意,奉承道:“太子有父之风,实乃大乾之幸。”
“皇叔此言,小侄愧不敢当,皇叔何必妄自菲薄?”太子眼中阴冷,嘴角噙笑,示意身侧太监倒酒,复又举杯道:“还未恭贺皇叔再封宁安王,堂弟得封宁安王世子。”
说完一饮而尽,倒置酒盏,挑眉看向杨佑,“昨日我才见过堂弟,当真是康健活泼,让人羡慕。皇叔好生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孤的左膀右臂。”
杨佑压住眼中苦涩,不得以再次满饮,喉间已有甜腥味,苦笑一声,“安儿顽劣,如今五岁还未启蒙,整日里不过是贪吃贪玩,臣依稀记得太子当年三岁开蒙,聪慧非常人能及。”
“怎会?”杨康捏着酒盏,指节都泛着白,“孤见堂弟,机敏伶俐,皇叔可别太严苛才是。”
杨佑此时已经听不清杨康的话,只觉小腹剧痛,面色惨白,额角的汗珠滚落,道:“臣身子不适,恐要先行离席,望太子恕罪。”
“来人!”杨康一声高呵,杨佑身后的小太监快步上前,不过才站定,便挨了太子一脚,“糊涂东西,长眼睛做什么用的?没看到宁安王身子不适么?”
小太监佯做摔倒,又爬跪着磕起头来,砰砰作响,“奴婢罪该万死!太子饶命!太子逃命!”
太子身后的太监觑了一眼太子的眼神,呵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将王爷扶回湖心亭,寻个软轿。”
“是,奴婢这就去办!”看着几乎半依在太监身上离开的杨佑,太子看了一眼身旁的太监。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太监会意,见周围无人,才小声回话。
杨康不语,端起酒杯重新朝着他曾经的老师走去。
储秀宫中,首领太监陈茂实附身,在慈安帝耳边说了太子今晚的安排。杨平早已换了一身常服,龙袍就挂在不远处的衣架上。
他眼神冷漠,近乎无情地决定了宁安王府的命运,“既然朕的康儿心里不舒服,便由着他出出气也好。告诉他,叫他少饮些酒。身边跟着的奴才警醒些。若是太子有什么不适,朕要了他们的脑袋!”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陈茂实退出正殿,将门掩上,随手招了守在不远处的义子。
神都张灯结彩,欢庆天子万寿无疆时;凉州百姓或者说神都之外的百姓,都生不如死。
沈辞坐在荒院的廊下,看着院墙边外被秋风吹落的枯叶打着旋飘进了院子里。沈辞将外衣裹得更紧了些。
“娘娘,手炉已经暖和了。”雨竹将手炉放到沈辞手中,双手搓了搓,呵了口气,道:“今年也是怪异,比往年都冷许多。”
沈辞没说话,手中温暖的手炉唤醒了她放空的思绪。无人管束的日子里,王府无藏书楼,王爷书房她无资格进入,直到大赦天下的旨意传到凉州,她才晓得自己穿到了一个史书上不存在的朝代。
“娘娘?”雨竹面露忧色,自从接旨后,娘娘便经常这样,坐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天,她不明白是为何?只是觉得娘娘似乎很难过。
沈辞回过神,笑着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娘娘要是有什么不开心,就同婢子说说。”雨竹看不得娘娘这样日渐消沉,她虽是奴婢,但也有一颗为主分忧的心。
沈辞便胡乱寻了个借口,笑着安慰:“许是王爷去神都这么久,都不曾递信,我有些担心罢了。”
雨竹心中松了口气,一改愁容,笑着道:“娘娘这是担心王爷了呀。定是侧妃从中阻拦,王爷这才没机会传信给娘娘的。”
哑奴坐在东侧房门口,手中一刻不停地忙活着,眼神却时刻留意着廊下的动静,见娘娘笑了,这才放心。
看今年这情形,只怕这个冬天不好过呢,得早日将这件大氅做好,到时与娘娘御寒。
午后,三人都坐在正房内,挑着今年的花样子,说是神都传来的新样式,叫沈辞挑个喜欢的做寝衣的样式,哑奴手巧,都能绣的出来。
荒院门外,几声敲门声,声音都能听出几分怯意。
雨竹将门一开,竟是福子,这丫头一向小心,来往荒院的次数并不多,见她双目红肿,一看便是哭过了。
“怎么?”雨竹一把握住了福子的手,急切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雨竹姐姐,不是。”福子低着头,不敢看雨竹的眼睛,声如蚊蝇:“娘娘可有空?我有事求娘娘。”
“娘娘这会子有空,随我来吧。”若是旁人,雨竹定然是不敢擅做主张的,但福子不一样,她平日里勤快话少,荒院不受府里人待见,她却能日日寅正,一日不落来洒扫。
娘娘似乎也很喜欢她。更何况,她还曾冒着得罪侧妃的风险为娘娘递信。是以,雨竹待她,倒也有几分情谊。
福子一进正房的门,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脑袋一下砸在了青瓷砖上。这一下磕得极狠,抬头课可见额头隐有血迹。
哑奴反应过来,就要将福子扶起身,福子不愿,泣不成声,道:“就娘娘救救奴的妹妹。”
"你先起来,慢慢说。"沈辞看了一眼哑奴,示意她将人扶起。
福子不肯,将头抵在地上,泣血般道:“奴的爹爹要将奴最后一个妹妹卖去肮脏见不得人的去处。求娘娘救命!”
沈辞蹙眉,迟疑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今年收成尚可,怎么还要将你妹妹卖了?”
福子慢慢挺起身子,眼睛盯着青瓷砖,哽咽着回话:“今年的收成、本来还可以,算、算着粮吃,也够撑到下一次收成。只是因皇上的寿诞,今年官府又额外添了一成税负,就不够了。”
雨竹吃惊,“我记得,你们家地虽不算多,但这些年,你将银子都攒下送回家去,陆陆续续也添了田,这都不够?”
福子摇摇头,眼泪砸在地上,洇湿一小块,“不够,好地价高,一般也不舍得卖。奴的爹爹图便宜,买的都不是肥地。要想出收成,这地起码要养上四、五年。”
沈辞神色凝重,朝廷的税负本就不轻,当地官员还有增添额外的名目朝百姓要钱,如此苛捐杂税下来,这是要逼着老百姓造反啊!
“雨竹,你去拿银子。”沈辞当机立断,“你妹妹多少钱?”
“十两银子。”福子止住眼泪,“奴的妹妹生的好,卖到那些地方,给的银子多。”
沈辞想了想,"得寻个凶神恶煞些的男子,靠得住的,去买你妹妹。"只是她们之中,似乎没人认识这样的男子。
雨竹忽得想到了东大街的那个茶馆,茶馆内的跑腿小二看着高壮,只是瞧着宽和,倒是不符合凶神恶煞的面相。
犹豫道:“娘娘可还记得,咱们借铜锣的那个茶馆的老板?”
“记得。”沈辞看着雨竹,“你与那老板熟识?”
雨竹点点头,上次她归还铜锣时,老板不仅没要她银子,还将茶馆里的糕点赠于她吃。雨竹起初不肯,推脱再三之下,拈了一块。一来二去,便也熟悉了。
“茶馆里有一个跑腿小二,身形高壮,不过长得憨厚。不知道能不能用?”
“有总比没有强。”这时候,救人要紧。
“雨竹,”沈辞直接道,“你带上福子,去找茶馆老板帮忙,封五两的谢银。福子家,备一锭十两的银子,另外在带上十两散碎银子。”
“奴晓得娘娘的意思。”雨竹看着福子,道:“你妹妹能撑到你去救她么?”
“奴的妹妹不愿意,撞破了头,一时还在家中。”福子心中无比羞愧,娘娘心慈,她却由此求娘娘插手,是她卑劣。
“事不宜迟。”沈辞看了一眼雨竹,“去拿银子。”
不管将来如何,但要她现在袖手旁观,看着一个女孩就这样身陷囹圄,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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