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云的煎熬并未持续太久，没过两天，海心月就接到了《落英缤纷》剧组的电话。
合同手续什么的还在加急地办，但是剧本已经提前发了过来——马上都要开机了，小演员的人选迫在眉睫，剧组比他们还着急。
海心月看着手捧剧本差点没蹦起来的顾嘉云，乐得不行：“你小子运气是真好，你知道剧组为什么急吗？林芒的档期临时出了点问题，具体为什么还不清楚，总之要晚半个月进组。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先拍小时候的戏，你明白吗？”
顾嘉云一边翻剧本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明白明白，我运气好。”
海心月忍不住胡噜一把他的头，又气又笑：“你明白个屁！先拍小时候的戏对你来说是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先拍你的意味着你基本上可以自由发挥，不用跟着林芒走，相对来说压力小一点；但同时你也得充分发挥想象力，给角色留下大量的后续空间——有时候命题作文比非命题作文好写，你懂我意思吧？”
顾嘉云“嗯嗯”地应着，整个人的神魂都钻进了剧本里。
这是个颇有些灰色哀伤的故事。男主梁故和女主姚姗姗相识于高中时代，原本姚姗姗作为女学霸一直牢牢占据着年级第一的位置，然而转校生梁故一来就抢走了她的第一，两人的故事由此而始，逐渐从明争暗斗的“相杀”走向志同道合的相爱。
原本相约一起考最好的大学，然而梁故家突遭变故——做官的父亲被人陷害入狱，母亲受不了刺激自杀，他放弃了高考，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弃儿。姚姗姗的父亲使劲各种手段阻止她和梁故继续交往，梁故从此性情大变，发誓终有一天要出人头地。
十年以后，梁故历尽艰难困苦成为一方巨贾，而姚姗姗则进入父亲生前所在的公司做了财会。恰逢这家公司与梁故合作，两人重逢，姚姗姗拼命解释当年的事情，并提醒梁故这家公司有问题，因为她的父亲就是因当年的商业黑幕而被逼自杀，她也正是为此才进了公司想查明真相。梁故始终不接受，直到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姚姗姗赌上性命为梁故拿到对方公司违法的证据……
虽然最后结局女主还是起死回生地活了过来，男女主也终于解开心结，一切都很圆满，可顾嘉云在通读完剧本后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这应该是个悲剧的。”顾嘉云拿着剧本，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虚无的某个点，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海心月说话。“人的心经过了那样深的伤害，那样多的磋磨，哪里还能真的破镜重圆呢？”
海心月的手微微一颤，勉强笑笑：“你才多大年纪，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顾嘉云自失一笑，“我就是觉得吧……他们之间爱是肯定有的，但是有些爱，被伤得太久太深，痛的滋味远大于欢愉，要知道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那么痛，还怎么爱得下去呢？”
海心月两手互相紧紧扣住，仿佛在极力压抑内心的翻腾：“谁知道呢，人有时候就是犯贱呗……我说你啊，怎么还没开始呢就入戏那么深呢？你好好看看剧本，你的戏就前面那一小段，后面再怎么天翻地覆沧海桑田都跟你没关系，明白吗？”
顾嘉云被一脚踹回了现实，蔫蔫地耷拉下脑袋：“哦。”
“你少想些有的没的，什么‘结局应该是悲剧’这种话，到了剧组以后千万不许说！人导演编剧不比你懂得多啊？我跟你说顾嘉云，”海心月说着说着严肃起来：“平常我惯着你，你也随意惯了，但真正开始工作就完全是另一个概念，任何不小心的举动都可能成为你未来巨大的阻碍或者隐患！你比如说上次，随口就跟人家导演来一句‘你居然懂戏’？我说你长点心行不行！”
“我说的是‘您是懂戏的’……”顾嘉云弱弱地辩解了一句。
“还犟嘴！不是一个意思吗？！”海心月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亏得这位导演心胸宽广不计较，万一遇上计较的呢？一句话得罪一个导演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你去外面扫听扫听，现在随便招一个什么小配角，要找小演员，三大院校的学生打破了头地抢，你能争取到一个角色是多么困难的事儿啊！要是因为你犯糊涂给我随随便便丢了，我能气死过去！”
顾嘉云一句话都不敢接了，低着头恭聆圣训。
“我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你丫是个脑后长反骨的家伙，但是我告诉你，现在社会的形势就是严峻，你再有风骨，混到有话语权之前，你都必须给我夹着尾巴做人！你对剧本、角色，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可以放在心里，不许挂在脸上，更不许挂在嘴边，听到没有？”
这一次顾嘉云没有乖乖点头。他沉默良久，忽然抬起眼睛看着海心月：“可是……演员应该有二度创作，否则岂不是成了提线木偶？”
“二度创作当然要有，但是必须在剧组给你的框内。像公司展演上发生的那种放飞自我的事儿，绝、对、不、允、许！”
“知道了，心月姐。”顾嘉云低声应了，拿着剧本起身慢慢离开。
海心月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里一阵难受，烦躁地从包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烟盒，摸了根烟点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顾嘉云就拿着被画得五彩斑斓的剧本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来找她了。
“姐，我写了一个完整的人物小传。还有每场戏人物处于什么阶段、是什么状态，我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区分。您说的没错，我只是梁故人生中的一小段，但是我是他的组成部分啊！我当然要精确地弄明白他这个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海心月眼前的少年，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渐渐重合。
……那人的房间总是彻夜长明，无论多晚去找他，他都在伏案奋笔疾书。见她来了，最多抬起头淡然一笑：“别催，我就快好了。”
“何必做那么细致？剧本你不都背烂了吗？”
“剧本是剧本，背了不代表理解了，我得把角色吃透啊。”他握着细枝软毫，手边放着砚台，纸上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
“那又何必搞这么费劲的一套文房四宝？换钢笔、签字笔，早写完了。”
“非人磨墨墨磨人。”他仰着头笑，眼里有孩子气的天真：“我惯了，使着老祖宗的东西，心里安静些。”
海心月无奈了：“你啊，当演员真是可惜了的，你该去当教授搞科研。”
“殊途同归，”那人低头执笔，“各行各业，无不是世间百味、人生八苦，都是一样的。”
海心月的眼睛模糊了，那密密麻麻的人物小传让她的思绪有些断片。
不！不是的，他们不一样！
海心月回过神，看到顾嘉云眼睛里跳动的火苗，拼命掐着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顾嘉云决不会是第二个秦麒的！
“你说得很对，也做得很好。”海心月摸了摸他的头：“用心和专注是一个好演员该有的素质。但是……”
顾嘉云有些疑惑不解：“姐，我不就是做了基本的前期准备工作，您在担心什么？”
“你又何必一夜之间做出来呢？”海心月叹了口气：“过犹不及，慧极必伤。姐是担心你太聪明……也太专注。有时候人把什么都琢磨透了，不是件好事。”
顾嘉云越来越糊涂：“姐，不是你时常念叨让我要好好努力少摸鱼，争取早日大红大紫吗？再说了剧组那么急，肯定得赶时间啊，离正式进组没几天了，我越早准备好不是越有利吗？争取到时候能不带剧本进组，给导演一个天降奇才的印象……”
海心月瞬间觉得，自己方才那些突如其来的伤感和担忧，可能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很快顾嘉云就印证了她的想法——
“……这样一来，导演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允许我多一点自由发挥的‘二度创作’啦，哈哈哈！”
海心月额角青筋爆起，二话不说转身就开始满屋转悠着找鸡毛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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