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九月,算是入了秋,但秋老虎的威名还是会让人们胆颤。陆地上灯火通明,一盏煤油灯的亮度可能不算什么,但当几百户人家共同点亮一盏或两盏时,散发出来的点点荧光就足以驱散无边的黑暗。
村落的正中央是一栋灰色的圆形建筑,这无疑是此刻村落中最明亮的一处。建筑之内,一大一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哦对了!哥哥还说他们的眼睛里会变出珍珠,好神奇啊!”笑笑坐在刀疤男腿上兴致勃勃地说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老大,大家都到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拉开帷帘走了进来。刀疤男揉了揉女孩的头,柔声说。“爸爸和叔叔伯伯还有事要忙,笑笑去找妈妈好么?”
“好。”女孩乖巧地点头。她从男人的腿上跳了下来。
“爸爸拜拜,叔叔拜拜。”两个大男人看着她离开,眼中充满了柔和。等视线中再也看不到女孩的身影,刀疤男终于开口。“虎子,叫大家进来吧。”
不一会儿,小小的空间就人满为患。几百个身影紧挨在一起,他们都共同等待着男人发话。
砰,砰,砰—有人把人鱼白天带来的几个箱子搬了进来。
“老规矩,拿自己的那一份。”人们开始排队。他们手中都拿着一个袋子,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等所有人都轮过一圈,箱中的珍珠也已快见底。
人群开始散去。
“虎子,咱们把剩下这些收起来,过段时间到其他的村镇上卖了。”他说完就动身收拾。虎子在一旁干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虎子?虎子?在想什么呢?”刀疤男在他面前伸手晃了晃,他才终于回过神。
“老大,你不觉得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么?”刀疤男苦涩地摇摇头,转身继续收拾。
“今年是旱了很久,庄稼长不起来,这没办法。”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好在有人鱼送来的这些东西,够我们支撑一段时间了。”
“对多说人来说是这样的没错,但是大哥你呢?嫂子治病要钱,笑笑调理身子也要钱,这些对你来说根本就不够啊!”他狠狠咬牙。“要是人鱼给的再多一点就好啦,咱们不至于苦成这样。”
“算了,已经够了。”他宽慰的拍了拍虎子的肩膀。“这些珍珠毕竟不是他们凭空变出来的,其他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他将几个箱子里的珍珠倒在一起,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应该还能换不少钱。
“谁说不是。”虎子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出声。
“什么?”刀疤男不懂他的意思。
“笑笑不是说了么,这些珍珠是从那些人鱼的眼睛里变出来的,只要我们—”
“够了!”刀疤男厉声打断他。“你忘了这么多年来是谁帮助我们的么?”
“我没忘!我当然没忘!可你就不管嫂子和笑笑,不在意你自己了么?这些,这些根本就不够啊!”刀疤男突然一阵恍惚。
他本是一个渔夫,一次出海去了从未去过的海洋。那里的鱼很多,个头也大。他在那儿呆了很久,即便有风暴的迹象也不愿意马上离开,总想再捞上一网,总觉得自己能在风暴来之前离开。
可结果呢,在那场风暴中,自己不但迷失了方向,漂泊了九天,脸上还留下一个再也消不去的狰狞的伤疤。可他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对样貌这件事也不是那么看重,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可他忘了,他不是一个人,总有人会为他担心。
那个时候,阿雅,他的妻子,已经怀胎八月。就这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天天在岸边吹着刺骨的冷风,心心念念盼着丈夫平安归来。就在他终于回到村庄的那天,在他的脚重新踏上熟悉的土地时,有人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他,阿雅早产了。
分娩的过程极其痛苦,受凉的孕妇在心情沉重的情况下生下了一个不满九个月的孩子。虽然最终母女平安,但笑笑因为早产的缘故,身子自小比其他孩子更孱弱,而阿雅也因此伤了根本,得了难以医治得的咳疾。尽管有药材可以缓解,但也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药材也不是免费的。但就凭他们现在的收入,别说是那些昂贵的药材了,连吃穿用度都应付不过来。
“只要我们有人鱼的眼睛,到时候,不仅嫂子的病能得到医治,笑笑的身体能恢复过来,就连全村人的生活都会好起来。”
刀疤男明显有些犹豫,但最后,他还是拒绝了。“你嫂子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可是大哥!”
“到此为止吧,这种话以后不要提了。”他拒绝再谈下去,虎子也终于不再劝说,他只是愤愤地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箱子,一言不发的收拾了起来……
圆月高挂空中,看似清冷却并不无情。月光皎洁如纱,倾泻而下,不知在这漫漫长夜中照亮了谁的梦。
一栋矮小的平房内,一个女人正唱着摇篮曲,哄着床上的孩子进入梦乡,歌声轻柔。她温柔地注视着床上熟睡的女孩,棕双色的眼睛里全是慈爱。她替女孩重新盖上有些被蹬开的被子,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悄悄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关上。
身后突然出现一双手将她拉进怀里。“笑笑睡着了?”女人笑着点了点头。她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柔声说。“给你留了热水,快去洗洗,这么晚该休息了。”
“阿雅,辛苦你了。”刀疤男看着女人温和却少了些血色的脸,心疼地说。
“哪有你苦。”阿雅替他擦掉了肩上蹭的灰。“你每天在外面奔波,可比我辛苦多了。”她靠在男人怀里,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汗味。“好了,快去洗吧,水该凉了。”
“嗯,那你先睡,不用等我。”他在她头上珍重的落下一吻,转身离开。
他走到厨房打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汽争先恐后的往上冒。锅里的水还很热,应该是前不久才烧的……
等他洗漱完回到房间,阿雅还坐在床头,身边点着一盏煤油灯。“怎么还没睡?”他坐在床边,拿走了阿雅手中的针线。
“你的衣服都破口了,我给你补补。”手中的衣服磨得厉害。阿雅有些心疼,他总是这样,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明天再缝吧,该睡觉了。”
他吹灭蜡烛,轻轻钻进被子。他就躺就在阿雅的身边,阿雅就在他的怀中。两个相拥的人儿卸去了一天的疲惫,沉沉的进入梦乡。
村落中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夜晚终究是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半夜,刀疤男突然惊醒。床褥之下是冷的,阿雅早就不在他的怀里。门缝外透出一丝亮光,他下了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咳咳,咳咳咳…”阿雅拿开捂在嘴边的方巾,一摊深红色的印记附在上面。原本苍白的双唇也在此刻多了一些血色。她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她将粘血的方巾叠起来揣在怀里。当她转过身,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
“阿雅…”男人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他走了过去,眼眶湿润的看着她。阿雅还在欺瞒他。
“我没事,只是咳了几下,没什么大事。”可唇角的那抹血色无情地戳穿了她的谎言。
“阿雅。”他用颤抖的指尖擦去了血渍。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朝厨房跑去,只留下一句话。“阿雅,你等我,我很快回来!”阿雅留不住他,只能看他慌慌张张的跑开。
厨房里,男人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药材,药材…药材在哪?怎么会没有呢?”厨柜里有几捆蔬菜,几块生肉,两三个鸡蛋,其余就再找不出什么了。“没有,怎么会没有?”他近乎崩溃的哭喊着。
“咳咳…”
刀疤男回头,是阿雅,她追了归来。她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看着这边。
“阿雅。”他连忙上去扶住她。“阿雅,药材没有了,等天一亮我就去买,别害怕,会没事的。”
害怕的人究竟是谁?阿雅看着这个湿了眼眶却依旧强壮镇定的人,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相较于阿雅光滑的皮肤,他的皮肤就粗糙很多。她开口安慰。
“没关系的,我—”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热血。
“咳咳…咳咳咳咳……”她吐出一大口鲜血,沾脏了男人胸前的外衣。“阿雅!”
视线有些模糊,她踉跄了几步,最终倒在男人怀里。
“阿雅!阿雅!”他哭的撕心裂肺,泪水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在下巴上。
“别哭,不要害怕,我不痛,真的。”她抬手擦去了男人脸上的泪痕,却没有擦去自己唇边溢出的鲜血。“其实那天,我很开心…你活着回来了,笑笑也平安出生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面上却带着柔和的笑容,如往常一样柔和,面色有些苍白,比往常更加苍白。男人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阿雅又吐出一口鲜血。“可我多想再多陪你一会儿,我多想看着笑笑长大,嫁人,生子……”遗憾在她眼里扩散开来,随着晶莹的泪水滑落脸庞。
“阿雅…阿雅,你别说话了…会好的,会好起来的……”他抓起阿雅的手放在脸颊上,以这种方式确定对方的存在。阿雅的呼吸沉重而缓慢,她睁着眼,努力将面前之人的模样印刻在脑海中,可眼皮越来越重,视线也越来越昏暗。
“阿雅?阿雅?”没人回答他。阿雅的眼帘已经闭上了,但她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男人连忙将她抱起超卧室跑去。他将阿雅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他抓起一旁的衣服随意一披,头也不回的朝外跑。他眼中的泪水并没有消失,不同于之前的悲凉,还多了一抹决绝。
阿雅,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
……
入秋之后,黑夜渐长,白昼渐短。日出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便天还未亮,村落中也陆陆续续有人起来了。他们为了维持生计,为了养家糊口,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忙碌。
那间平房内,柔软的小床上,笑笑还畅游在梦的国度,她嘴角浅浅的笑容足以点亮这个房间……
另一侧的卧室内,刀疤男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他双手合十抵在额头,眼底泛起的乌青透着一丝疲惫,但这青紫色还是太浅了,根本盖不住他眼底泛起的红。
床上,阿雅安静地躺着。她睡得不是很安稳,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咳一阵。虽然没有再咳血,但她每咳一声,男人的心就沉重一分。
阿雅,拜托你了,一定要撑住好么?求你了,笑笑还需要妈妈…我还需要你…求你一定撑住了…
“来了来了!药来了!”虎子冲了进来,他的手中端着一碗热乎的汤药。
“阿雅,我们先把药喝了好么?”他将阿雅扶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他接过虎子手上有些破损的瓷碗,舀起一勺汤药,吹凉后再喂给阿雅。
虎子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永远不会忘记今早开门时男人胸口的那摊血迹以及眼底近乎崩溃的猩红。
等男人喂完药将空碗递过来之后,他便慢慢退出房间。锅炉内,漆黑的药渣沉在锅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酸味。他拿过一旁挂着的毛巾开始清洗。洗去药渍后的碗变得锃亮,但那股苦涩的药味却依旧存留。
“虎子,今天麻烦你了。”刀疤男走了进来,他看着虎子,眼中充满了感激。
“嫂子好些了么?”
“嗯,喝完药就不怎么咳了,刚睡下。”他揉了揉眉心。这次阿雅的症状突然就严重了起来,而且家里刚好就没有药材了。可怎么会呢?他记得自己之前明明屯了一点的,怎么就没了?难道是阿雅前几次发病时喝完了?“虎子,还要麻烦你再跑趟药店再抓些药来。”
“大哥,我有件事想和你说。”虎子脸上的表情很犹豫。“刚刚我去抓药的时候,药铺老板和我说……”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灰蒙蒙的,海面上聚集了大面积的阴云,看得人感觉好像随时会砸下来似的。
“怎么会这样?”刀疤男扶住门框才稳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阿雅一直没喝药?这怎么可能?”
“大哥,我知道这听着不可置信,但药铺老板十分确定的跟我说,说…”他咬了咬牙,继续说。“头一天你在药店买了多少药材,第二天嫂子她…就退回多少。”
…我的病是治不好了,与其浪费这些钱来填补我身体的无底洞,不如把它们攒下来,给笑笑添件新衣裳,让他…吃几顿饱饭……用在我身上的开销实在太多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迟早被我拖累。老板,求你了,帮帮我吧……
“阿雅她,她居然—”男人靠着门框无力滑落。“我居然,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泪水再次控制不住的流下。他自责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嚎啕着。“都怪我没有早点发现,都怪我!都怪我啊!”
“大哥你别这样,这不怪你,任谁都想不到嫂子为了节省开支,居然…居然能做到这一步。”虎子蹲在他身旁制止了他手上的动作。
“阿雅,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头无力地垂着。
虎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在一旁默默陪伴。
过了许久,男人终于开口。“虎子,昨天晚上说的……想个办法,准备一下吧。”沉默了片刻,他又说道。“别让你嫂子知道。”
“好。”
阿雅,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道闪电出现在阴云之后,接着是乍起的雷声。海面上风浪渐起。天空中的阴云积聚得更多了,覆盖了整个村庄和海域。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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