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约翰节的狂欢余烬尚未冷却,凛冬的寒意已裹挟着北海的咸腥,重新盘踞在圣罗萨里奥王宫冰冷的石墙之上。新婚的喜庆如同褪色的绸缎,在日复一日的宫廷仪轨和铅灰色天空的挤压下,迅速失去了虚假的光泽。埃德温履行着一个国王应尽的一切职责:主持朝会,批阅奏章,接见使臣,甚至偶尔与那位名为伊莎贝拉的、如同精美瓷器般易碎而沉默的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共进晚餐。他声音平稳,措辞精准,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圣罗萨里奥国王的疏离微笑。然而,那笑容从未抵达眼底。那双曾经如同北海寒冰般深邃的湛蓝眼眸,如今只剩下两潭冻结的死水,倒映着穹顶华丽的藻井,却照不进一丝人间烟火。
他成了一个完美的空壳。一个被黄金冠冕和紫色丝绒包裹的、行走的陵墓。属于“埃德温”的一切——那个在鹰巢城风雨中会颤抖、会在烛光下共读诗篇时露出浅笑、会因一个骑士的细微动作而心潮起伏的灵魂——早已在圣罗萨里奥大教堂那片空荡的拱廊阴影前,彻底湮灭。王后伊莎贝拉那双浅淡的、总是带着一丝茫然和小心翼翼的灰色眼眸,偶尔会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带着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但埃德温视而不见。她的存在,如同宫殿里任何一件昂贵的摆设,只占据空间,不占据感知。
唯有深夜的书房,成了他唯一能短暂喘息、或者说,唯一能确认自己尚在“存在”的囚笼。壁炉的火焰熊熊燃烧,舔舐着粗大的橡木,发出噼啪的声响,却无法驱散他骨髓深处的寒意。他很少再批阅文件,更多时候,只是长久地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墨汁般浓稠的夜空,或是落在书桌一角——那柄冰冷的佩剑之上。
剑鞘是暗色的皮革,金属配件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浸满秘密的墓碑。埃德温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剑柄护手下方的那个隐秘弧度。指尖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触感,以及那深深锲入的、细微而清晰的拉丁刻痕:
> *Domine, parce mihi, quia te amavi.*
>
> (愿主宽恕我,因我深爱您。)
每一次触碰,都像被无形的电流贯穿,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痛楚。这痛楚,是这片死寂荒原中唯一能证明他尚未彻底化为顽石的东西。他的目光有时会穿透火焰的虚影,投向王座的方向,投向那道厚厚天鹅绒坐垫遮蔽下的缝隙。但他从未再去触碰那朵枯樱。它太脆弱了,脆弱到连目光的重量都承受不起,仿佛只要一个念头,它就会在记忆的尘埃中彻底化为齑粉。
***
与此同时,在王国西南边陲,一片被连绵冬雨笼罩的、起伏平缓的丘陵地带。莱昂内尔家族的古老封地——“橡木之心”庄园,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寂。雨水敲打着庄园主楼厚重的石板屋顶,顺着古老的橡木窗棂流淌而下,汇入庭院湿漉漉的石缝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湿木头和壁炉烟火混合的清冷气息,与王都那种被香料和人潮焐热的喧嚣截然不同。
加勒特·莱昂内尔站在主楼二层书房的窗前。他没有穿铠甲,只着一件深棕色的厚羊毛长衫,外面随意披着同色的旧罩袍。曾经被头盔束紧的棕发,如今随意地垂落额角,添了几分沧桑。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目光穿透迷蒙的水汽,落在庄园边缘那片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橡树林上。深棕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如同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那里面不再有作为“王国之盾”时的锐利锋芒,只剩下被岁月和风雨磨砺后的、沉重的疲惫。
书房不大,陈设简朴。巨大的石砌壁炉里,木柴燃烧着,发出稳定的噼啪声,是这阴冷房间里唯一的热源和声响来源。一张厚重的橡木书桌,几把高背椅,墙壁上挂着几幅因年代久远而色彩黯淡的家族先祖狩猎图。一切都带着旧日时光缓慢流淌的痕迹。
壁炉上方,原本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野猪头盾牌徽记——那是莱昂内尔家族勇武的象征。此刻,那面盾牌被取下,靠在墙角的阴影里。取而代之的,是那柄被悬挂起来的佩剑。
它被精心地安置在一个新打造的黑橡木支架上。剑鞘依旧暗沉,但金属的配件被擦拭得锃亮,在炉火的映照下反射着流动的暖光。剑柄的皮革缠绕也被细心整理过。它静静地悬在那里,剑尖微微向下,不再是指向前方的守护姿态,而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指向一个已然终结的时代。
加勒特的目光从窗外的雨幕收回,落在了那柄剑上。没有刻意的停留,只是如同确认一件熟悉物品的存在般,自然地扫过。他走到壁炉旁,拿起一块柔软的鹿皮,习惯性地开始擦拭剑鞘和剑柄。动作缓慢、细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指尖滑过护手下方那个曾被无数次摩挲的位置——那里,刻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罪孽与深情。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也平静无波,仿佛那只是一道普通的装饰纹路。
擦拭完毕,他退后一步,再次审视着悬挂的佩剑。火光在冰冷的金属上跳跃,光影变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剑柄上缠绕的深棕色皮革,被另一只修长、苍白的手紧紧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听到寝宫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合拢时,那一声如同心脏碎裂般的“咔哒”轻响;感受到圣罗萨里奥大教堂那片拱廊阴影下,那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的、最后绝望一瞥的目光的重量……
一股冰冷的锐痛,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刺入心脏深处!
加勒特的身体猛地绷紧,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射中。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按住胸口,那里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弯下了腰,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深棕色的眼眸猛地闭上,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壁炉的火光在他骤然苍白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这剧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几息之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胸腔里一片空茫的冰冷和急促的心跳。加勒特缓缓直起身,松开按在胸口的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微冷汗,在炉火的微光下闪着光。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壁炉烟火的微呛感。
他沉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那柄剑,走向书桌。桌面上摊开着一卷关于庄园春季轮作计划的羊皮纸,墨迹尚未干透。他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土地规划上。笔尖悬停在羊皮纸上空,墨水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污迹。他盯着那团污迹,许久没有动。
窗外,雨声淅沥,连绵不绝,敲打着沉寂的庄园,也敲打着两个被命运分隔在王国两端、各自在无边孤寂中缓慢枯萎的灵魂。
***
时间在王宫冰冷的大理石廊柱间缓慢爬行,如同蜗牛拖着沉重的壳。圣罗萨里奥的冬天漫长而阴郁,寒风在高耸的塔楼间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沫,拍打着紧闭的彩绘玻璃窗。宫廷里的生活像一幅色彩华丽却内容重复的挂毯,日复一日地上演着相同的场景:朝臣们躬身行礼,奏章堆叠如山,宴会上的音乐华丽空洞,王后伊莎贝拉坐在他身边,如同一尊精致的、沉默的陪衬品。
埃德温国王的存在感日益稀薄。他出席一切必要的场合,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木偶,执行着国王的指令,却不再有灵魂的参与。他的金发依旧被一丝不苟地束起,湛蓝的眼眸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但那空洞之下,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在悄然蔓延——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疲惫,如同深秋的枯树,只剩下嶙峋的枝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壳。
他开始在深夜的失眠中,长久地凝视着寝宫梳妆镜中的自己。镜中的男人,面容依旧英俊,却苍白得如同墓穴中的石像。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像淤积了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最让他心惊的,是鬓角悄然出现的、几缕刺目的银丝。它们混杂在依旧璀璨的金发中,如同冰冷的嘲讽,无声地诉说着时间无情的侵蚀和内心无法愈合的创痛。
又是一个风雪肆虐的深夜。狂风如同愤怒的巨兽,撞击着王宫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咆哮。寝宫内,壁炉的火焰熊熊燃烧,却依然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埃德温没有睡。他裹着一件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睡袍,独自坐在冰冷的王座之上。巨大的王座在昏暗的壁灯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单薄的身影几乎完全吞噬。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肘支在王座冰冷的扶手上,手背抵着额头,指缝间露出几缕失去光泽的金发。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只有摇曳的壁炉火光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光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着过往的碎片:鹰巢城废墟外,那株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却倔强盛放的樱花树;比武场上,阳光在暗色板甲上跳跃出的耀眼弧光;烛光摇曳的书房里,低沉嗓音诵读古老诗篇的韵律;还有……最后那一眼,投向拱廊下那片令人心悸的空旷时,心脏被彻底掏空的绝望……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支撑这副躯壳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无尽的回忆和寒冷抽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脊背离开了冰冷的靠背。
就在他身体下滑、重心不稳的瞬间,他的手肘无意识地、重重地压在了王座宽大扶手的边缘——那个被厚厚紫色天鹅绒坐垫巧妙遮蔽的狭窄缝隙之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脆响,在死寂的寝宫中骤然响起!
那声音,细微,脆弱,带着一种生命彻底终结的意味。
埃德温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被这声脆响彻底冻结!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头顶窜至脚底,带来一阵灭顶的恐慌!
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压着扶手的手肘,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自己!他慌乱地、几乎是扑向王座扶手的那道缝隙,手指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急切地探入那冰冷、布满灰尘的黑暗深处!
摸索!
指尖触到的,不再是记忆中那脆弱却完整的、带着奇异触感的干枯花朵。
只有……粉末。
冰冷、细碎、如同尘埃般的……粉末。
还有几片几乎无法辨认的、深褐色的、蜷缩到极致的、比指甲盖还小的花瓣碎片。
埃德温的动作彻底停滞了。他如同被石化般僵在那里,只有那只探入缝隙的手,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感受着掌心那一点点冰冷、毫无生命的粉末和碎屑。
它……碎了。
被他无心的、沉重的身躯压碎了。
那个在鹰巢城阳光下被珍重摘下、被他小心翼翼藏匿了半生、承载着少年骑士明亮笑容和所有悸动开端的脆弱信物……那个在无数个绝望深夜里支撑着他最后一丝隐秘温存的、干枯的幻梦……就在刚才,就在他沉重的、被命运压垮的身躯之下,彻底化为了齑粉。
无声无息。
甚至没有一声像样的哀鸣。
只有那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咔嚓”。
仿佛是他自己灵魂深处,某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彻底断裂的声音。
埃德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从缝隙中抽了出来。摊开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深褐色的粉末和几片细小的残骸。壁炉的火光跳跃着,给这些死亡的碎片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摇曳的光晕。
他低下头,空洞的蓝眸死死地盯着掌心。没有眼泪,没有嘶吼,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感,如同窗外呼啸的暴风雪,瞬间席卷了他,将他彻底淹没。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坐在冰冷的王座上,摊开的掌心向上,如同捧着一份来自深渊的、最后的祭品。壁炉的火焰在他身后无声地燃烧着,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笼罩着他,也笼罩着掌心中那一点点象征彻底终结的尘埃。
窗外的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而在寝宫这片死寂的、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时间仿佛彻底凝固。只有那一点点躺在苍白掌心、被火光映照着的枯樱尘埃,无声地宣告着,一切早已开始的故事,连同它被压抑、被扭曲、被埋葬的结局,都在这一声无人听见的“咔嚓”中,化为了永恒的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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